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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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刻竹筒是他的一大嗜好”

——访王子野夫人陈今咸宁,是我国著名的“楠竹之乡”。鄂南的竹子漫山遍野,往往会给异乡的来客留下深刻的记忆。你可能早已知道,1970年10月,诗人郭小川在这里满怀激情写下后来被人们广为传诵的《楠竹歌》;但你也许尚未听说,原人民出版社社长王子野等文化人下放咸宁时,曾尽地利之便,制作了大量简朴、淡雅的工艺美术品——竹刻笔筒,堪称干校文化生活一绝。

陈今怀念王子野为了解个中详情,近日,我来到北京东城区史家胡同,拜访了王子野同志的遗孀陈今老人。1994年,时任国家出版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名誉主席的王子野因病去世。他留给老伴和子女的遗产,除了《思想起源论》和《槐下居丛稿》等译、著及大量藏书外,还有在“五七”干校精心雕刻的几十个竹筒。陈老现已年近八旬,看上去身体较为虚弱,当得知我是慕名上门参观这些竹刻作品后,很快打起精神,热情地和我聊了起来。

“在咸宁,我和子野度过了一段永远值得怀念的日子。”陈老缓缓地开始了回忆。1969年9月,他们夫妇随人民出版社的大队人马奔赴咸宁干校,当时王子野属社里的“头号走资派”,尚未解放,被视作重点监管对象,分配在十三连二排。五个孩子都分别下放外地。王子野的老母亲已78岁高龄,几个月后也由陈今回京接到干校,成为全连“五七”战士家属中年纪最长者。王子野尽管从高山跌入低谷,但适应能力很强。他逐渐学会了炸山取石、拉车驾辕,体力也得到锻炼,挑起100多斤的担子竟不当一回事!但令陈今至今想起来仍然惊心的是,王子野在咸宁患过一次严重的出血热,差点送了命……

我插话道:“张惠卿先生(原人民出版社总编辑)曾写过一篇回忆文章提及此事。您是否也动动笔?”陈老摇摇头,认真地回答说:“张惠卿写写可以,我写干吗,人家会问:‘你要控诉?’我只能同你谈点体会。咸宁农村十分潮湿,加之我们心情又不好,对‘凉气袭人’四个字感触特别深。好在王子野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劳动之余,总在寻找精神寄托。你们那里的竹子多,刻竹筒便成了他的一大嗜好。”

作者和陈今从陈老的叙说中,我才知道,王子野以前从未刻过竹筒,并不谙于此道。但他办事最讲认真,自从曹辛之等人开了头,他马上悉心学起来。先是寻找制作竹器的边角余料,用砂纸磨光,然后用开水蒸煮,再涂上颜色。为防竹筒发裂,有的还要抹上香油。由于有段时间闲来无事,王子野对竹刻入了迷,一发而不可收,竟然刻了好几百个,在干校“一举成名”,前来索要者络绎不绝,他是有求必应。出于留作日后纪念的考虑,他才在部分竹筒上刻上“赠陈今”的字样,以防大家“掠夺”,否则能保存下来的恐怕不多。从干校回京后,连胡愈之先生见了竹筒也不禁大加赞赏,不客气地“笑纳”一二,以为珍藏。

我听了这番介绍,兴趣倍增。因为日前我曾听北京的友人讲过,叶剑英元帅80寿辰时,有人写了首五言律诗祝贺:“新功垂宇宙,远望好文章……”由齐燕铭书写,王子野用篆体镌刻于竹制的笔筒,作为珍贵的寿礼献给叶帅。此乃雅事一桩,亦足见王子野竹刻的非凡功力。他在向阳湖自学的手艺派上了大用场,将来必定具有文物价值。

陈老看出我有“考证”此传闻的真实性的想法,点头证明确有其事。接着,她主动打开壁柜,从中找出10多个竹刻笔筒,整齐摆放在桌子上,笑道:“王子野的雕虫小技,请你欣赏欣赏。”我逐一仔细观摩,大饱眼福。竹刻大多刻的是“文革”时兴引用的毛主席诗词,如《沁园春·雪》,如“踏遍青山人未老”;还有鲁迅名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以及临摹右军笔意的“兰亭序”,等等。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刻有毛泽东手迹“团结奋斗”的笔筒,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涂上红色,旁边还有段注释:“一九三八年主席勉励我题词,珍藏身伴三十四年,未尝或离,每读手迹,延安生活复现眼前,今摹刻以铭记不忘革命传统。一九七二年王子野于向阳湖畔”。我迅速抄下这段话,随即向陈老问起毛主席为王子野题词的经过。她介绍说,1938年,王子野入陕北公学高级研究班学习时,年仅22岁,尚属向往名人的小青年,无所顾忌。有次在校听毛主席作完报告,王子野便拿出小本子上前请毛主席写点什么,平易近人的主席马上为他写了“团结奋斗”几个字。过了不久,王子野毕业后,曾任中央军委副主席王稼祥同志的秘书、中央政治研究室组长、中央书记处资料研究室副主任、中央军委编译局秘书长等职。

原来王子野同志是位“老延安”哩!我敬慕之余,又拿起一个题为“向阳湖赞”的圆形笔筒观赏起来。它高约15厘米,直径约为12厘米。展现的画面是咸宁干校全景,上面既有丘陵、稻田,又有平房、大树,还有“五七”战士路旁上工、牧童桥边放牛、渔民湖上荡舟,天上有飞鸟,水面有荷花……边款写有两行字:“改天换地凭双手,万亩荒湖飘稻香。”我用手转动着笔筒,再三品味,不禁“纠正”陈老的话说:“王子野同志这些遗物不是雕虫小技,而是精美的艺术品!”

王子野刻竹筒见我如此着迷,和善的陈老挑选了一个竹筒慷慨相赠,以作纪念。睹物思人,她又感慨道:“王子野这人比较务实,从不办虚事。他身上有许多中国旧文人的习性,兴趣广泛,什么都可以学,每天时间安排很紧,几乎没什么空闲。博览群书,好学不倦。即使在干校刻竹筒,也是经常赶工。他对人非常热情,谁要都给。公平而论,一个门外汉,不辞辛劳地学做笔筒,也反映了他做人的态度。一般地说,共产党员应有的修养,王子野是具备的。他追求的思想境界和道德标准是‘多做好事,少说空话,先做后讲,做了不讲;别人的好事,一件不忘,自己好事,做了就忘。’”

说完,陈老还应请找出一本《王子野出版文集》送给我,并翻开目录,告知里面有作者为王世襄先生《竹刻艺术》和《竹刻》写的序。我收拾起赠书和竹筒,由衷地对陈老说,王子野同志生前以编辑家、翻译家、出版家和评论家闻名于世,现在看来,我们还应赠他一顶竹刻家的桂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