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话说向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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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京国别离为浪淘……”

——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刘炳森到过首都的人,如果在城内沿着街道观光的话,一些建筑物门面上著名书法家的题榜便会掠目而过。仅以刘炳森所书为例,我见到的就有“中国照相”、“北京市百货大楼”、“文苑酒家”、“萃华楼”、“淮扬饭庄”等等。试想想,偌大的京城,书法名家云集,刘先生的榜书却屡屡可见,其于书法界的重要地位可想而知。我们再看看他的“头衔”和著述: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作品有《隶书初探》及字帖多种,还主编过《中国隶书名帖精华》,可谓“名下无虚士”。所幸的是,不久前,一段“向阳湖情结”牵动了这位著名书法家的心,我因此很顺利地求得了他的墨宝。

我登门拜访刘先生,是在一个满天星辰的夜晚。毕竟是今日名流,年近花甲的他免了客套话,首先谈起自己的一首“七律”,对我的提问以诗作答:“京国别离为浪淘,咸宁水阔楚天遥。西凉波映甘棠阁,南浦烟横汀泗桥。画里云层青叆叇,望中山影碧岧峣。荒唐最是长江汛,百万资财湖底抛。”诗中咸宁的诗情画意和文人的满腹酸楚,正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刘先生把它默写下来,并逐句作了解释。

刘炳森题诗他是1969年9月21日下放到向阳湖干校的,第二年6月30日奉命回京,正好280天。9000多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冲刷掉刘先生短暂的“鄂南印象”,经过时间的过滤和沉淀,反而打捞起记忆的珍珠。他对我补充道:“最近读了你寄来的‘向阳湖文化人采风’系列文章,唤醒我对往事的回忆……”说着,马上找出自己写的一篇忆旧的散文,情不自禁地念了起来。近五千字的美文,刘先生竟从头至尾朗诵了一遍。他声情并茂,我洗耳恭听,无形中被其风仪容止深深感染。尤其是文中提到的《水调歌头·向阳湖》,平白如话却意蕴深远,词曰:“肃肃白华塔,娓娓向阳湖,云梦初春草色,远望近如无。四面群山伏起,更著连绵细雨,晴暖物昭苏。羡彼天工巧,有土尽施朱。/图画里,劳筋骨,识犁锄。勤了锹头镐柄,笔墨俱荒芜。身在江南耕作,心念丹青文翰,盼诏杳音书。窃对苍穹问,几日上归途?”

刘先生一边抑扬顿挫地念着,一边叙述道:“我作这首词当时只是憋在心里,没敢付诸文字,返京后经回忆才写出来。我们北方人初到咸宁,水土不服,不久很多人生了病,上吐下泻,我因身体强壮,才抗住没被拖垮。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劳动也实在够呛,当地贫下中农下田也没那么干的,叫‘大雨大干,小雨小干,没雨拼命干’。谁都想早点回京,可谁都不敢说出真实想法,还得咬着牙坚持下去。就这样,有的竟呆了长达四五年时间……”

大书法家刘炳森我接过话题,问道:“您怎么提前离开了向阳湖呢?”这下引发了他更浓厚的兴趣,于是就此详细介绍了一番。原来“文革”中期,仍不时有来华访问的外宾,他们大多慕名而来,想参观故宫,见识见识举世无双的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但博物院因搞斗批改,没对外开放,不免受到外国人的异议。这事反映到国务院,周恩来总理说,故宫大门关上几年了,老不打开也不是办法,外宾想看也不能如愿,得考虑国际影响,咱们还是边整改边开放吧,有什么不合适的以后再纠正。这样,故宫才决定提前调回一部分业务骨干,但条件必须是劳动改造得好的。尽管如此,刘先生尚未启程,个别一块下放的人就骂起大街:“我们出身好的还没回去,怎么就让他们臭知识分子先回去了!?”他说到这里,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流露出几分快意,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柳暗花明”时。

见我的钢笔在本上不停地“沙沙”作响,刘先生的语气渐渐趋于平缓,感慨道,真的要离开咸宁,对这片劳动和生活过的土地还是充满感情的。他在干校还作过两副对联:“向阳湖畔金风暖,红土山前玉黍香”;“黄渚尽头春水碧,红堙缺处远山青”。像这样白描的句子,凭空是写不出来的,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感而发。在向阳湖整天劳动,还搞运动,干部和知识分子都吃了不少苦头,但面对个人无法摆脱的严酷现实,刘先生所取的是革命乐观主义态度。那时生活太单调了,喜欢音乐的他自带一个口琴,常常吹奏芭蕾舞曲《红色娘子军》,一遍又一遍,消磨寂寞时光。在“四五二高地”的学校里,他还当过一段音乐教师,并且干过文艺宣传队队长,不时带队进村慰问演出。偶尔也悄悄重操旧业,画画甘棠阁的速写。有次甘棠供销社还请他书写对联,说是对联,其实字数不一:“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1970年咸宁县城搞阶级斗争展览,他又被请去写了“前言”和“结束语”。但这种机会是不多的,在干校十连,他和霍海俊、陈浩然、刘玉等壮劳力号称“八条汉子”,干泥瓦工,当钻井队员,脏活累活都得抢着干。说实在的,这样日复一日,专业得不到正常发挥,对国家是损失,对个人更苦恼,他巴不得早点离开。可真到临行的那天,扛着行李坐上卡车沿着山间土路前行,他面对着离视线越来越远的向阳湖,那泪水便忍不住簌簌地掉了下来。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刘先生毫不掩饰,转而直抒胸臆:“以后每次出差到南方,火车经过咸宁,我总要扒着窗户向外张望,把外面景色看个够,一直到看不见为止。”我十分理解这种真挚情感,它是只有洒过青春的汗水和泪水才会产生的啊!

作者和刘炳森时过境迁,让向阳湖感到骄傲的是,昔日的“小字辈”卓然成大家,刘先生的书法艺术已名扬海内外。我敬慕之下,换了新的话题:“您是怎样看待名誉和地位的呢?”他笑着调侃道:“我如今在书法界有点影响,那是朋友们的抬举,其实我水平不高,徒有其名。我们搞专业的对官职不大重视,好在干这一行没有退休的,越老越珍贵。我没有行政职务,在故宫博物院连个副科长都不是……”

刘先生如此幽默,令人捧腹。见他谈兴不减,我又请书法家谈谈对艺术的见解。刘先生有条不紊地答道:“我十分喜欢故宫的建筑物,而且为他们感到自豪。因为民族传统的文化艺术,是我们精神生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营养泉源,所以每逢到太和殿,我总有两分钟望着这座艺术杰作出神。古建筑物既是重要的人文景观,就必定会激发人们从中体会到一些人情和事理。”他举例说,比如名人出国,基本上会遇到上等礼遇,外国人甚至会视为高山仰止,这本属自然的事,因为外国人并不真懂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特别是高层次的作品。中华民族文化的基础伟大而深厚,艺术家是立足这个伟大基础之上的。在自然地理中有相对高度与绝对高度之说,引申到人文学科中看,外国人看我们艺术家有如高山,这是把民族文化艺术和文艺家本人放在一起看的缘故,只看见相对高度,如果分开来看,或者一个文艺家脱离了民族文化艺术这个伟大基础,就会显现其绝对高度,仅其自身一公尺多而已!

刘炳森题字倾听这充满艺术哲理和人生体验的自白,使我陶醉其中,竟忘了继续提问。刘先生兴致愈浓,接着细论了艺术家应如何摆正自己位置的问题:“那么,一个人和一座山相比,差距是何其遥远,悬殊多么大!作为一个艺术家,如果自认为了不起,骄傲自满,甚至目空一切,连自己的民族祖国都不放在眼里,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这首先是把自己误解了。个人是绝对成不了高山的,我们只有站在山上时才会显示出高来。艺术家成了名,应保持头脑清醒,不可以飘飘然,千万不要忘记,荣誉属于祖国和人民。即使出国受到人家敬重,那也是因为我们有强大的靠山!”

这番话无异于一堂关于人生和艺术的讲座,沉浸浓郁,含英咀华,使我在刚刚领略了他的诗词、散文、对联之后,又切身感受到一个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眼看时间不早,我这才抽空环顾一下刘家的书房。但见陈设华且贵,藏书少而精。进门的右边墙上,分别挂着刘先生自书的“福”“寿”两字,一行一篆,显得格外典雅;正墙上的隶书条幅“少言者不为人所忌”,大概是他的座右铭吧?我正好借题发挥,请刘先生题字。他欣然应允,摆开文房四宝,挥毫写下11字隶书“中国咸宁向阳湖文化碑林”,署名后加盖了鲜红印章。为勉励后学,又为我的书斋写下4个大字“向阳书屋”,还附上一行小字“城外仁弟雅属”。两幅题匾一庄重厚实一端妍秀俊,饱蘸激情而又神韵飞逸,均堪称佳构。

曾多次听北京的朋友说过,刘炳森先生名气大,字难求,我一直将信将疑,无论怎么讲,他已给我留下平易近人,热情诚恳的深刻印象,不过话说回来,他如此“屈尊”慷慨赠字,也许多半是因为客人来自梦里故园咸宁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