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知道自己叫董憨巴。当然,他也不知道憨巴是什么意思的。有人叫他“憨巴”的时候,他也总是“哎,哎”个不停。他似乎没有名字,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但从来没有见人喊过他的名字。他似乎没有父亲,我们只知道他有一个母亲。我们放学的时候,常常看见董憨巴坐在一个小凳上,端端正正地,他的母亲在给他洗头。
小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董憨巴,因为他会挑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小镇还没有自来水,仅有的一条河,河水只能做洗涤之用。饮用水得去挑。小镇靠近长江,翻过两道堤,就是长江。长江在这儿拐了道弯儿,弯成了渊,名西门渊。有了西门渊,长江的水就清澈起来。小镇人想吃长江水,就请董憨巴来挑,有价钱,一分钱一担。
几乎我们每次看见董憨巴的时候,一定会最先看见他肩上的扁担。那扁担,就像是钉在了董憨巴的肩膀上,从来没有卸下来。有哪家要水吃了,就大声地叫一下:“董憨巴,来担水。”董憨巴也不应一声,十多分钟后,一担清澈见底的水就进了家门。主人就会递过一分钱:“拿好了啊,董憨巴。过几天让你娘给你娶媳妇。”
“娶媳妇做甚?她要吃饭,没有饭吃。”董憨巴总是嗡声嗡气地来上一句。
“有了媳妇就有了儿子了,你不要儿子?”就有人接着问。
“我就是儿子,我就是我娘的儿子。”董憨巴的声音大了一些。主人就不再理会他了。他就会又就寻找下一个挑水的人家。
好多的时候,董憨巴挑着一担水,也会唱起娘教他的歌儿。歌声也是嗡声嗡气的,就随着他肩头的水荡漾开来:
西门渊的好江水,
清亮又甜美,
买了我的水,
做饭做菜好滋味……
董憨巴一遍一遍地唱,有时还唱出了调儿,那是董憨巴高兴的时候。要是想起了他嫁到农村去的妹妹,他的调子就低沉得多:“董憨巴的妹妹下农村,我就挑水谋日生……”唱着唱着,却没有了歌声,传出了哭声。这时候,人们再喊他去挑水,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镇东头的杀猪佬拿出一角钱来请他去挑担水来,他将那一角钱撕了个满天飞。
有时,也有人家请他挑了水却不给钱的。董憨巴也不气恼,只是问:“一分钱也没有?真的一分钱也没有?那明天吧,明天会有一分钱吧?”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却将这事忘了个干净,也就不会向人讨要那一分钱的水钱了。
也有顽皮的孩子逗他,在他刚挑来的清水里吐上一口唾沫,然后说:“董憨巴,你的水脏了,不能吃,得倒掉。”
“真的?得倒掉?”他就会问。
孩子们就又说:“真的,得倒掉。”
他就又问:“真的?得倒掉?”
孩子们就一齐说:“真的,得倒掉。”
这时候,董憨巴才舍不得地倒掉桶中的清水,又向长江边走去。就有大人从屋子里冲出来,向逗他的孩子训斥:“你们这些小砍头的,怎么又在欺侮人家董憨巴,看我不打你才怪。”听了这话,董憨巴就会又折回身来,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正在发怒的大人:“伯伯,伯伯,打不得的,打不得的。”他称呼所有的成年人为“伯伯”。
没有谁知道,董憨巴挑断了多少根扁担。
小镇人家,几乎每家都吃过董憨巴挑来的长江水。
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回到小镇的时候,仍然见到董憨巴。这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挑水了;镇上也有了自来水。他娘替他买了铁锹,让他背着走街串巷地去卖。他手中也拿着一把铁锹,一边走,一边收拾着地上的垃圾。
他的背,已经开始弯曲,像只老虾一样了。但他的身上很是干净;走过他家门口时,我看到五十多岁的他,仍坐在一个小木凳上,他八十多岁的娘在替他梳理着头发。他见了我们,呵呵地笑着,满脸的慈祥。
他的母亲,九十三岁去世。他趴在母亲的棺木上,不让下葬。几天后,镇福利院收留了他。又过了二十多天,七十多岁的董憨巴也闭上了双眼,随他娘一起去了。他身上的的衣裳有些旧,但是穿戴得整整齐齐。
他的葬礼很热闹,很多熟识或不熟识的人都去为他送葬。
好多年过去了,镇上的人们将自己的很多老朋友都忘却了,但过上些时日,总会唠上一句:董憨巴,董憨巴……
唢呐声声
唢呐爹给村头的王跛子送葬,正鼓腮胀眼地吹着《白月亮》时,听人说家中婆娘生了个带把的。“不吉利哩。”唢呐爹说了句话,忙跑回家中。小崽子落地快个把钟头了,胖胖的接生婆把小子的屁股都打肿,他竟嚎也不嚎一声。唢呐爹一进门就吹起了《百鸟朝凤》,小崽子立马哭了起来。
“是我的种哩。”唢呐爹欣喜,“我有接班的了。”
读过两天书的唢呐爹花了几天时间给小子取了个名叫“至官”,可除了他做爹的叫过两次,旁人都“唢呐、唢呐”的叫个不休。唢呐爹只得由着大伙,就取名叫“唢呐”了。
唢呐长到五六岁,村里放电影,唢呐就问隔壁二蛋歌:“咋那破布上有人影,还会说话?”银幕上一阵枪响,唢呐在地上找东西。“找啥?”二蛋问。“咋不见枪子儿?”唢呐一本正经。大伙笑个不停。八岁,唢呐上小学了,每个年级都要“连庄”,读到三年级时,已人高马大,比老师还高。
“咱不读了。”唢呐在大伙的戏笑声和唢呐爹的巴掌下回到了家。第二天唢呐就跟着爹出门了,爹给人家红白喜事吹唢呐,爹说就让他跟着混点儿吃。才半年,唢呐竟会吹《百鸟朝凤》了。
“唢呐比爹吹得还好呢。”唢呐十三岁,人们都这么说。就这样,唢呐吹着唢呐慢慢长大。逢人白喜事时,他吹《白月亮》;逢人红喜事时,他吹《百鸟朝凤》。他吹得太阳升起,吹得月亮落下,吹得霞光满天,吹得雨雪飘飘。
唢呐十六岁,门槛被媒婆们踏平了,争着要给唢呐找媳妇。唢呐都不理,媒婆们都骂他“不识抬举”。唢呐只是笑,并不回答,只是吹着自己的唢呐。知情的人便说:“唢呐早有心上人了呢。村东头的小燕早和唢呐好上了,前日晚麻子爹赶牛回来,看见他们在菜花地里亲嘴哩。”
“小燕是村长的宝贝,他能让她嫁给这吹唢呐的?”有人不信,反问。
又一年腊八,唢呐收到了村长的请贴,他家小燕出嫁,请唢呐去吹唢呐,一天一百元。村长的女儿要嫁到镇上,一连办了五天的酒席。唢呐没来,这可急坏了村长,派人去找,到处找不到。小燕临上车远嫁那会,唢呐倒出现了,吹着那曲《百鸟朝凤》。人们说,这不像是唢呐在吹,这唢呐声里有眼泪。
又有人办喜事,去请唢呐,唢呐婉言谢绝。唢呐不再吹唢呐。村子里再也听不见那熟悉的唢呐声。
唢呐快三十岁找了个媳妇,媒婆的嘴说来的。三年后生了个儿子,抓周时抓了个唢呐,人们见了,又说:“天生是个吹唢呐的好家伙。”
“好个屁!我让这崽子再吹唢呐我就是个龟儿子。”唢呐斩钉截铁的传出了句话。
人们再也没有听到过唢呐声。人们清楚的记得村子里最后一支唢呐曲,是在一年腊八的夜晚,那唢呐声仿佛从天宫飘来,辽远、清幽,显得那么的凄凉,倒吹成了箫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