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绿山墙的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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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安妮的身世

“你知道吗?”安妮坦诚地说,“我已经决心要好好享受这段路程了。我的经验是,如果真正下定了决心,那基本上总是能够去享受的。当然,你一定要坚定地下决心。这一路我不再去想回孤儿院的事,只想这趟旅程。啊,看,那儿有一小株野玫瑰提前开花啦!是不是很可爱啊?你不觉得它肯定在为自己是一株玫瑰而高兴吗?玫瑰要是能说话就太好了!我肯定它能告诉我们好多有趣的事情呢。粉红色真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颜色啊!我喜欢粉红色,但我穿不了粉红色。红头发的人不能穿粉红色,想都别想。你知不知道有谁小时候是红头发,但长大后头发变成另一种颜色了?”

“不,从没听说。”玛瑞拉冷酷地说,“而且,我认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安妮叹口气。

“唉,又一个希望破灭了。我的一生根本就是个埋葬希望的墓地。这是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每次失望的时候,我就把这句话说上几遍来安慰自己。”

“我可看不出安慰在哪儿。”玛瑞拉说。

“哎呀,你看,这句话非常好听,还很浪漫,好像我就是书里的女主角。我特别喜欢浪漫的事情。一个埋葬希望的墓地,几乎想象不出比这更浪漫的东西了,是不是?我很高兴自己也有件浪漫的事情。今天我们要路过银波湖吗?”

“如果你所说的银波湖是巴里池塘的话,我们不走那里,走海滨路。”

“海滨路听起来很美啊。”安妮神往地说,“它像听起来那么美吗?你一说出‘海滨路’三个字,我脑海里就出现了它的画面,就是这么快!白沙镇也是个好听的名字,但我更喜欢艾文利。艾文利是个可爱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音乐。到白沙镇有多远?”

“五英里。既然你一心想说话,就说些有用的吧,跟我说说你的身世。”

“哦,我的身世不值一提。”安妮热切地说,“不如让我讲讲我想象的身世,你会觉得有趣得多。”

“不,我可不想听你的什么想象。有一说一,从头开始。你在哪儿出生?多大了?”

“三月份我就满十一了。”安妮轻叹一声,回到了现实之中,“我出生在新斯科舍的布林柏克。爸爸叫瓦尔特·谢利,是布林柏克高中的老师。妈妈叫贝莎·谢利。瓦尔特和贝莎这两个名字难道不好听吗?我特别高兴我的父母有动听的名字。有个叫——嗯,比如杰德迪亚的爸爸,真是挺丢脸的,是不是?”

“我想,一个人只要行为端正,叫什么名字倒无关紧要。”玛瑞拉说,觉得自己有责任向安妮灌输一种有益的品德。

“哦,我不知道。”安妮似乎若有所思,“有次我在一本书上读到,玫瑰即使被叫成其他名字,还是一样芳香。但我总是不相信。我不信如果把玫瑰叫做蓟草或者臭松,它还会那么可爱。我想即使我爸爸是叫杰德迪亚,他仍然会是个好人,但我肯定那会是种痛苦。哦,我妈妈也是高中老师,不过嫁给爸爸后就不再教书,照顾丈夫的责任已经够重了。托马斯太太说他们就像一对小孩,穷得叮当响,住在布林柏克一座非常非常小的黄色小屋里。我从没见过那小屋,但是想象过无数遍。我想,客厅窗上肯定吊着金盏花,前院栽有丁香树,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山谷百合。对了,所有的窗子都挂着棉布窗帘。棉布窗帘能给屋子增添好多情调呢。我就出生在这座房子里。托马斯太太说我是她见过的最难看的婴儿,瘦小得只剩一双眼睛,但是妈妈觉得我很漂亮。我认为,比起一个穷困的帮佣,一位母亲能做出更好的判断,你说是不是?我很高兴她对我还是满意的,要是我让她失望了,我会觉得非常伤心——因为,你要知道,她没过多久就去世了。我才三个月大,她就得热病去世了。我真希望她活得再长些,让我能有喊妈妈的回忆。我觉得喊‘妈妈’的感觉会很甜蜜,你认为呢?我爸爸四天后也得热病去世了。我成了孤儿,乡亲们束手无策,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托马斯太太就是这么说的。你看,那时候就没人想要我,看来这就是我的宿命。爸爸和妈妈都来自遥远的地方,众所周知,他们在世上没有任何亲戚。最后,托马斯太太说她愿意收留我,尽管她很穷,还有个酒鬼丈夫。她一手把我拉扯大。你说拉扯大孩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呢,要不然为什么被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应该比其他孩子更乖呢?每次我一调皮,托马斯太太就会问我,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怎么能这么坏呢——用责备的语气。

“托马斯夫妇从布林柏克搬到了马里斯维尔,我跟着他们长到了八岁。我帮忙带托马斯家的孩子——有四个比我小——跟你说吧,他们可不是好带的。后来托马斯先生被火车轧死了,他妈妈愿意接管托马斯太太和孩子们,但是不愿意要我。这下托马斯太太本人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她就是这么说的。后来,河上游的哈默德太太过来说,因为我会带孩子,她愿意收留我。我就到了河上游,跟她一起住在树桩丛中的那一小片空地里。那地方冷清得很,可以说,如果没有想象力的话,我根本就住不下去。哈默德先生在那儿开了个小锯木厂,哈默德太太有八个孩子,她生了三次双胞胎。我还算喜欢孩子,但一连三对双胞胎实在太多了。最后一对出生时,我就坚决地对哈默德太太说明了这一点。那时带着他们来来去去的,常把我累个半死。

“我跟着哈默德太太在河上游住了两年多。后来哈默德先生去世了,哈默德太太支撑不了这个家,就把孩子们分送给亲戚,自己去了美国。因为没人要我,我只好进了霍普镇的孤儿院。孤儿院也不愿意要我,说已经人满为患了。但他们不得不收留了我,我在那儿待了四个月,直到斯宾塞太太过来。”

安妮讲完,又叹了口气,不过这次是因为如释重负。显然她不愿意谈起在这个自己不被需要的世界中的遭遇。

“你上过学吗?”玛瑞拉问道,一边赶着马车拐上了海滨路。

“没怎么上过。我跟着托马斯太太的最后一年上过一阵儿学。住在河上游的时候,我们离学校太远,冬天不能走路去上学,夏天学校又放假,所以,我只在春秋两季去上学。不过,我在孤儿院的时候上过学。我阅读能力很强,而且,会背好多诗歌——‘霍恩林登战役’[霍恩林登战役:在拿破仑战争中,莫罗将军率领的法国莱茵集团军与约翰大公率领的奥地利多瑙集团军于1800年12月3日在霍恩林登(巴伐利亚慕尼黑城东32公里处的村庄)附近进行的一场交战。]和‘弗洛登战役后的爱丁堡’,还有‘莱茵河上的宾根[宾根:德国城市,位于莱茵河中游。]’,詹姆斯·汤普森[詹姆斯·汤普森(1834-1882),苏格兰诗人,主要作品有《暗夜之城》、《四季歌》。]写的‘湖之女’的好多段落以及大部分的‘四季歌’。你喜不喜欢会让你背上起鸡皮疙瘩的诗歌?五年级阅读里有一首——《波兰的陷落》——里面充满了激情。当然,我没上五年级——只上到四年级——但是那些高年级女生常常把她们的书借给我看。”

“那些女人——托马斯太太和哈默德太太——对你好吗?”玛瑞拉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安妮,问道。

“哦……哦。”安妮支吾起来,敏感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眉头满是尴尬,“哦,她们本打算如此——我知道她们本打算尽量对我好的。如果人们本意要对你好,当他们对你不是——不总是很好的时候,也不必太介意。你知道,她们都有一堆烦心事。你看,有个酒鬼丈夫够难受的,连续三次生双胞胎一定也很难,你说是不是?不过,我确定她们的本意是好的。”

玛瑞拉不再问了。安妮安静地沉浸在海滨路带来的愉悦之中。沉思的玛瑞拉心不在焉地赶着马车,心中突然升起对这孩子的同情。她曾经的生活是多么贫乏,多么缺少关爱——一种劳苦、贫穷、无人关心的生活。玛瑞拉的精明足以使她读懂安妮故事里的潜台词,猜测到真相。怪不得她会为即将有一个真正的家而高兴万分。可惜她必须被送走。要是她,玛瑞拉,满足马修那难以解释的突发奇想而把她留下来,又会怎样呢?他那么固执己见,而且这孩子好像是个还不错的小家伙,可以调教。

“她的话太多。”玛瑞拉思忖,“但是可以叫她改掉这毛病。而且她说话一点儿不粗俗,还是很斯文的。她很可能来自一个有教养的家族。”

海滨路“树木繁茂而荒凉僻静”。路右边密密麻麻长满一丛丛的冷杉,同凌厉的海风的长年搏斗并没有摧毁它们的意志。路左边是陡峭的红砂岩悬崖,有些地方与小路贴得非常近,要是换成一匹不如栗色母马那么稳健的马,坐在后面的人肯定会提心吊胆。悬崖下面是一堆堆被潮水打磨过的岩石,一汪汪布满沙砾和卵石的小海湾躺在那里,宛如大海佩戴的珠宝。岩石和海湾之外是蓝色的大海,海面波光粼粼,海鸥冲天飞起,尖喙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大海是多么奇妙啊!”安妮双眼圆睁地看风景,沉默了很长时间,这会儿醒了过来,“我住在马里斯维尔的时候,有一次,托马斯先生雇了一辆运货马车,带着大家到十英里外的海滩玩了一天,那天的每分每秒我都过得很愉快,虽然一直都要照看孩子。此后的好几年我老是在美梦中重温那次旅行。这个海滩比马里斯维尔的海滩漂亮多了。那些海鸥真是壮观呀!你想当一只海鸥吗?我想我愿意——我是说,要是不能做个人间女孩的话。每天在日出时醒来,俯冲向海面,在这片美丽的蓝色大海上空飞翔,晚上再飞回自己的巢穴,你不觉得这很美好吗?哦,我正想象自己在这么做呢。请问前面的那座大房子是哪里?”

“那是白沙旅馆,科克先生开的,但还不到开放季节。夏天有成群结队的美国人来这里度假,他们认为这个海滩挺不错。”

“我就怕那是斯宾塞太太家。”安妮悲切地说,“我不想去她家,不知怎么的,到了她家就好像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