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穿越:文坛行走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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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借调生涯(1)

公元1977年的年初,经由周宗奇和李锐合力推荐,西戎老师点头,我得以在刚刚复刊公开发行的《汾水》编辑部当了一名借调编辑。借调时期半年。

借调,是编辑部在特定时期实行的一种特定的考察员工的办法。《汾水》复刊,急需编辑人才。但经过了“文革”动乱,作协主席兼任刊物主编的西戎老师,对于调入人员有了全新的通盘考虑:第一,不拘一格,敢于调进文学青年新鲜血液。哪怕其人身份是年轻工人比如王子硕,哪怕其人身份是农民比如胡帆。第二,重视人的整体素质更胜于其编辑水平。编辑水平一时偏低,可以逐步提高;人品有缺陷或者不易和大家搞好团结,将对整体工作带来消极影响。

所以,但凡准备调入人员,一律先行借调。为期半年,以便全面考察。先期调入的王子硕、李锐,随后调入的张石山、燕治国,莫不如此。

在半年借调期间,我得到了锻炼,也经受了考察。与此同时,我也“考察”了编辑部,认识熟悉了各位编辑。

1.编辑部格局

在上世纪80年代,《山西文学》成为编辑力量空前强大雄厚、编辑素质空前过硬整齐的雄踞特立于全国文坛的省级刊物。

我在《山西文学》的前身《汾水》借调的时节,正在作协决策者组建编辑队伍的过程中。但编辑部的格局或曰骨架已经初步成型。

西戎担任主编,郑笃担任副主编,刊物领导级别足够高级。马烽、孙谦还有胡正,则始终是刊物的编委,编委阵容足够强大。编委们当然并不来上班编刊,便是主编西戎也不经常来编辑部。

据说,老西在“文革”前担任《火花》主编的十年间,基本不在编辑部坐班。因为他还是文联副主席和作协主席,而我省文联由于作家名头响亮,始终都是文联作为外壳、作协充任实体。老西还要主持整个作协亦即整个文联的日常工作。编辑部那时主要由编辑部主任陈志铭负责日常工作。每月编好文稿,交由老西来进行终审把关。所以,老西当年能够不断创作发表作品,还有机会下乡深入生活。要是在发稿日子回不了机关,编辑部主任会奔赴乡下,将稿子送至老西手头。

几位老作家担任机关领导,人人级别够高、工资不低,都把什么“省文联相当于厅局级别”的职务看得很淡。个个都希望腾出手来多写东西,最好有人来主持日常事务。文联工作,马烽多半委托给西戎来全面管理;西戎呢,则又推举郑笃来主持工作。

此时的《汾水》编辑部,领导们已经先行调入不少得力人才。其中,应该称作山西文坛极大幸运的是:老作家们慧眼识珠,调入了原来在社科院工作的李国涛。

那时,好像还没有明确职务,但李国涛所负责的实际就是编辑部主任的工作。

马烽夫人杏绵,胡正夫人郁波,都在编辑部小说组看稿。当普通编辑。

孙谦老师有名言曰:“世界上只要有两个人,我也是那个被领导者。”除了出席党组会,有时请到编辑部来谈谈创作,这位老先生多数蹲在家里不出屋。——他们家当然有椅子,到访的客人却都会注意到:老孙有椅子不坐,偏偏要蹲在上头。仿佛老农习惯蹲在墙根。孙谦夫人王之荷,则在机关办公室上班,负责人事工作。我后来的正式调动,王之荷老师还曾经几度跑过我们工厂。

除去李束为,文坛五老其余四位当中,只有西戎老师的夫人李英不在本机关任职。所以后来西戎执政,定下一条规矩:尽量不许两口子一块来东四条里工作。以免裙带关系,以免种种人情纠葛。

编辑部里,李国涛总负责。下面,大同调来的冯池负责小说组;阳泉调来的蔡润田当时负责诗歌与散文类;与李国涛从社科院一起调入的顾全芳负责评论。美编,有个赵国荃,后来“右派”解放恢复工作还添加了一个王莹。技术编排,则是始终跑印刷厂的何家骅。协助老蔡看诗歌的,还有从铁路上调来的列车乘务员张承信。整体负责编辑部后勤的,是文联老人陈仁友。这位也是右派,笑眯眯的,从来不多言语,工作极其认真负责。

小说组,李锐和大同来的王子硕已经办理完毕正式调动手续。属于那时特有的“以工代干”。有个胡帆,身份是农民。有一则短篇小说《摇耧记》在《汾水》复刊号发了头条,领导上决定调来。但农民要直接变成国家机关工作人员,没有这方面政策,困难重重。老马、老西正在全力设法活动中。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何况《汾水》编辑部并不是一只普通麻雀。

那时,好像只有周宗奇没在编辑部有具体工作。

大家都记得,马烽老师曾经当众讲过:周宗奇不仅小说写得好,人品也很好。我们是要让他担负一点领导工作的!

2.周宗奇说:你有什么权利享受安逸的生活

“文革”大破“四旧”,中华传统美德遭到严重践踏。

“百善孝为先”,从口头禅变成人们陌生的话语。

但中华传统极其丰厚,岂是能轻易彻底破除掉的。孝敬父母长辈,几乎属于人的天性本能。只忠于一个组织、一个领袖,不要孝敬自己的爹妈,恐怕只是个别人的狂妄幻想。所以,我在最近给文学青年讲课中大声疾呼道:一个人如果不孝敬爹妈,奢谈叫嚷什么“为人民服务”?

周宗奇自幼丧父,对老母亲极尽孝道。而一个人孝敬自己的父母,还会向人夸耀吗?他的孝心,是多年如一日的孝行被周围人们一致认可的。

我到编辑部之初,发现周宗奇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老母亲的照片。照片一侧,是他工整抄录的唐人诗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当时心中便颇多感慨。

多年之后,他还有一句话,使我获益匪浅。有一天我母亲毫无来由地破口大骂了我一顿。后来分析,那是对我父亲的火气不得发泄,拿我来出气。可在当时,我真有点受不了。在文学院的例会上,还当作一回事讲给大伙儿。周宗奇脱口言道:啊,母亲骂你,你还计较啊?父母已经不在世的老蔡则说:这把年纪还有老妈来责骂,是你的福气呀!

两位仁兄的话语,真的好比醍醐灌顶,给了我极大的教益。

周宗奇的玻璃板下,还有一段自勉的话语,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

东阳笔会后,周宗奇苦尽甘来。

先是家庭成分得以澄清,原来不是破落地主,而是城市平民。接着就发展入党,随后就调到省文艺工作室。喜讯连着捷报,好事成双。

可是,一个矿工,就算发表了几篇东西,就足以担任南华门的一点领导职务吗?那么,关于马老所说,要周宗奇担任领导工作,有什么深层原因呢?

据说,有这样一点背景。

只是“据说”,所以我在这儿仅止说说而已,不足为凭。

“文革”进行中,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的时节,中国出现有限转机。解放了不少干部,许多事业有所恢复。几位老作家回到省城来成立文艺工作室,就是那时的事情。

但紧接着开始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复出的邓小平竟至被再次打倒。各省解放出来重新任职的老干部也纷纷被打倒,游街批斗,比如,山西省副省长王谦就是这样。

形势急转直下!刚刚准备恢复工作的省文艺工作室,尚未开展工作,已经再度面临危机。据说——主要是这一点据说——马烽等老同志分析了形势,决定采取一个紧急应对措施。造反派不是要打倒老干部,鼓吹所谓新生事物,一概提拔使用青年干部吗?那么,文艺工作室本来就有现成的青年干部。不是别个,正是周宗奇。老马他们决定将周宗奇推到领导岗位上,说是和周宗奇已经进行过谈话交流。

殊不知“四人帮”一夜之间倒台,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要把周宗奇安插到领导岗位的动议,结果不曾变为现实。

或者是作为某种补偿的办法,在我们借调期间,老作家们曾经委派孙谦老师带了周宗奇到各地煤矿去体验生活。说是要以老带新,尽快搞出一部电影来。如此看来,老马所讲要提拔周宗奇的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而就在这个时候,周宗奇的玻璃板下压着的另一段话这样写道:

你有什么权利享受安逸的生活?

这是他的自勉。

其实,也正是我们一代奋斗者的共同心声。

3.胡帆:北京人天天吃油条!

当年借调到编辑部的几个年轻人,李锐和我,还有王子硕以及稍后调来的燕治国,都是工人。只有胡帆一个农民。

几个工人,那时都抽烟。

李锐先头抽烟,调来不久戒了烟。戒烟后,他告诉我,曾经好几次梦到过抽烟。抽的是芒果牌香烟,梦中抽得怪香!李锐反省道,说明自己戒烟还远远不彻底。

王子硕也抽烟。香烟的档次始终在中等偏下,而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节俭传统。他担任《笑话大王》主编有年,装修新居时一举安装了五个空调,抽烟的牌子档次依然不高。普通“红河”烟,一盒五元左右。而且,烟包拆封从来都不会大拆口,只是撕去半面封纸。抽烟的时节,或者从兜里拈弄半日,抽出一支香烟来,或者掏出整盒烟,左手护着珠宝匣子似的笼盖着烟盒,右手小心翼翼拈出一支烟草来。他也给人递烟,递出的手势仿佛是递上一根金条。在当年,吃饭会餐好像过节,王子硕是一定会把空酒瓶都要搜罗起来卖钱的。

而农民胡帆压根就不抽烟。极个别的时候,别人递烟,胡帆也会接了,熏那么两口。他并不是反对吸烟的健康主义者,他是舍不得抽烟。或者说,生活困难,没有余钱来点火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