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穿越:文坛行走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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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文坛五老(2)

其中,关于胡正的,有这么几段。

一次,他们到鲁艺(鲁迅艺术学院)学习,短期培训。吃饭呢,当然是大锅饭,就在操场集体开饭。根据地的伙食,小米山药蛋罢了;因为是中央一级会议,所以有白面来吃。当然也不是捞面管饱,而是汤面,而且汤里煮些萝卜菜根,不多几个面片。即便如此,大家也仿佛过年,争着想多喝几碗、多吃几个面片。西戎说,急三火四喝那片儿汤,嘴里都要烧起燎泡啦,顶多吃第二碗;还想吃,大锅里没啦!但身边的胡正,不知有什么特异功能,竟然能连吃六七碗!

问胡正哪,他一本正经说:我吃得快嘛!

他怎么能吃那么快?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散会了,胡正才暴露了其中秘密。原来,他在碗底锥了一个窟窿!端碗舀饭时节,用中指堵了窟窿;在操场上蹲了用饭,放开指头,将汤水放掉一股又一股。胡正老先生天天几乎吃的都是干面!

大家愤愤的,诅咒胡正有这样好办法何不传授老朋友、好伙计?胡正笑笑道:法术巧妙,会玩的人多了就不灵啦!

会议间隙,大家偶尔也有时间散步什么的。路过萝卜地,乡下出来的小后生嘛,会生出一种馋相,实在想拔一根来尝尝。然而部队有纪律,不远处还有岗哨,大家压下馋涎,空咽几口唾液罢了。胡正有办法!他也假装散步,指手画脚地观看山坡风景,脚底使出功夫,将萝卜从半截踢断,踢出地边来;而后再假装系鞋带,将萝卜头子收入囊中。

胡正老师无论正式当政还是辅助工作,无论正规场合还是一般聚会,言语幽默、风格活泼。作报告中可以大开玩笑而活跃气氛,开玩笑中可以做了工作而不着痕迹。

胡正主政期间,赵树理二公子赵二湖曾经办过公司,二十来万很快赔得精光打蛋。这事如何处理呢?胡正在一次正式会议上,这样说:

二湖嘛,二二糊糊的,哪里会做生意?事情是我们定板的,领导上承担责任!

话语传到二湖耳朵,二湖相当不满意。什么叫“二二糊糊”?胡正他能这么损人?旁边明白人给二湖解释一回,二湖到底也明白过来了。

在我们作协,我们这一茬后辈作家里,公开场合玩世不恭谈说正事、哈哈大笑指点江山者,唯有韩石山颇具胡正风范。可惜如此人物终老于一个小小主编位置上,没有机会大展雄才。

“孙谦的哭,胡正的笑”,是我总结前辈作家趣闻逸事随口来的两句词儿。

韩石山的笑,谁谁的哭呢?大家自己填空吧!

4.马烽,对人是不错的

我刚进作协那几年,总觉得与马烽老师有较大距离,不像和其他几位老师相处那么亲近。

马老师那时不仅是省文联党组书记,而且兼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身份有些与众不同;一般不苟言笑,讲话也特别注意政策性。在各种场合出面,行止端正,面容严肃,喜怒不形于色,一张脸子总是黑虎着。寻常不到编辑部来,来的时候呢,编辑部的气氛就提前有些紧张,至少大家在心理上都格外隆重起来。

老顾平日散淡逍遥,这时表现相当中规中矩,幽默一把也只是拿自己来开涮;王中干尽管能说,这样的场合且不会多嘴多舌,只在老马讲出一点可笑话语时,很夸张地做出反应,拍手跺脚,笑弯了腰。

所以,我对马烽最早的印象也只是一种远远观望。而尽管只是远远观望,我在内心对马老师却渐渐产生了几分佩服。

前边说过,但凡分房调资,关乎什么个人利益荣誉之类的事情,马烽总是带头出让;这样的领导,后来就几乎再也看不到。

张承信和老西吵架之后,马烽曾经在全机关大会做过严肃批评:“老西不仅主持刊物,还主持全机关的工作,他心脏不好,你把他给我气病了怎么办?”不久,就有分房调资这些工作开始。人们私下揣测,张承信恐怕要受影响。不能忍得一时之气,惹翻了西爷马爷,有你的好果子吃!但大家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众说纷纭,七嘴八舌,马烽耳边肯定也不乏对张承信不利的种种谈论进言,马烽一锤定音道:

有缺点,该批评就批评;房子工资,关系到一个人的生计饭碗子,不能拿这个整人!

早在反右斗争之前,各种运动不断,上面已经揪出所谓“丁陈反党集团”。马烽作为中央文讲所工作时代所长丁玲的秘书助手,当然也受到了牵连。听说青年马烽坚持了原则,绝对不肯落井下石。于是,他在最火最红的时候,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文坛权力中心是非之地。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形势之下,马烽宁可自己受损害,也决不违背良心良知,容易吗?

被打成右派发配来山西地面的文人作家有不少,比较著名的有丁玲、唐达成、丛维熙和公刘等人。马烽一直是我党的当红作家,按说对右派绝对不会有什么同情;但马烽作为他自己,却不乏善良人的同情心。所以,马烽在“文革”前后,对几名落难文人都做了尽可能的安排调动。所作所为,不必旁人评价,几位右派名流应该都有切身体会。

1989年之后,马烽荣调中国作协出任党组书记。在他调任之前,中国作协不免人心惶惶,许多人都在谈论:马烽,对人还是不错的!仿佛是一种希望,是用希望来给自己壮胆。而事实最终证明,马烽坚决执行党的方针政策,但他决不整人。

马老的政治观点包括文艺观点可能老派一些,但他作为个人,却赢得了一个弥足珍贵的称号、口碑和评价:老马,那是一个好人。

最早,在我调入刊物不久,我和马老师有过很少一点个人接触。是在春节期间,初五之后,他那儿客人不多了,我去进行礼节性的拜访。马老这样劝过我:写东西,不错,但不能多写。一年,写那么一篇两篇,可以啦!我这一辈子,一年也不过平均一两个短篇。再说,写东西,肯定影响编辑工作嘛。你说业余时间写,工作时间会不会构思小说?那肯定要影响本职工作!

当时,我心里相当抵触。你老人家三十来岁就挣上三百多块工资,我四十岁才挣三十多块工资,我少写小说行吗?

事实证明,老马说得不错。我几十年写作过来,一年平均确实不过一两篇小说。但我自己做得也不错。在创作最旺盛的时候,不曾压抑自己的创造力。

老马怀疑我们写小说影响工作,构思作品影响看稿,还亲自出马对我们的工作进行过突然袭击式的抽查。当时,编辑部来稿特别多,大家平均每周得看一百多二百件稿子。我们会漏掉好稿吗?对有基础的稿件会提出修改意见吗?对经常写稿的作者能够有所指导吗?编辑部印有退稿便签,是不是都胡乱塞上一张退稿签了事大吉?

有一天,老马还有老西、老孙,突然来编辑部,从通联干事那儿一举将我们处理过、准备退还作者的稿件抱走,拿回办公室细细检查。

结果怎么样?结果,恰恰是我和李锐,最能写东西的两位,稿件处理最负责。一百件稿子,好稿可用者,推荐到组长那里,其余退稿。退稿中,有三分之一写了退稿信,有详细修改意见、有鼓励努力方向,三分之一在打印稿签上填注了简单意见、扼要话语,只有三分之一的最差来稿是使用了现成退稿签。

好家伙,干什么都是好家伙。写东西写得好,看稿照样看得好。在西戎、李国涛的领导、培育之下,我们是最好的编辑,我们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和职业道德。

后来,马烽在公开场合表扬了我们几个,肯定了我们的本职工作的成绩与工作态度。

尽管如此,至少在我,始终觉得和老马有距离。他并不高高在上,我也决不轻狂自满,但总是缺少亲近感。

时间真是一个万应灵药,能够弥补许多东西,能够验证许多东西。到马老晚年,我们有了就《吕梁英雄传》改编电视剧的合作。直到这时,我和马老的距离才真正拉近,我才真正对马老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

他不仅是一位好作家,一位好领导,而且是一个好老头,一个好人。

一个学生对尊师的了解也许晚了一点,但这点了解是那样珍贵。

5.长人西戎

对待几位老作家,要从我的内心感受来说,觉得最为亲切、最要感恩的是西戎老师。他是一个具有大善之人,是一个长人。

所谓长人的长字,是长短之长。但这儿的“长人”并不是如南方人所讲的“长子”大个子,而是咱们山西家所指的待人忠厚、与人为善、处事宽忍、胸怀高远那样意义上的长人。山西老乡爱说:人长天也长。

我相信,怀有同样心情、对西老作如此评价的绝对不止我一人。

我们最早借调编辑部的时期,老西同样看重、准备调来予以培养的还有其他几位。至少我能举出王西兰、王红罗,还有陈为人等。

陈为人,上海人氏,原是太钢工人。受到落难山西在太钢改造的右派唐达成的影响,很早热爱文学。与我前后借调到南华门,曾经在办公院东楼三层一块住过,加夜班修改作品。陈为人精瘦,而我壮胖,晚间脱衣休息时,就现出两个几乎专门挑选来作对比的人体标本。那时,老西的小儿子小五还读小学,寻常来编辑部玩儿,看见我俩赤裸的样子,忍不住笑。

老西不仅喜欢壮实的张石山,也喜欢聪明过人的陈为人。调动事宜已经基本讲妥,不巧陈为人老婆临盆生孩子,他得回家伺候坐月子。他曾经和我说,自己生活储备不够,要争取先调到文化宫工作,以积累生活,以期写出更好的作品。

陈为人十年之后调入作协。而此时作协已经不是老西时代了。

王红罗,东阳笔会老作者。弟弟名叫王红秤,他这个罗原是箩面箩。王红罗不仅善讲笑话,小说语言也大有地方特色。调动事宜也已基本讲妥,这位老兄自己打了退堂鼓。他给我交心道:编辑部当一名编辑,有多大发展?在县里文化局什么的部门好歹混一个职务,下面来人谁好意思空手?至少不是半麻袋花生?

人各有志,不好勉强。

我想说的是,老西曾经是那样爱才,那样提携晚生后辈。为山西文坛雄踞全国处心积虑,功勋卓著;为山西文学事业兴旺发达呕心沥血,之死靡它。

或者说,在其位谋其政,老西做了他应该做的。他不曾尸位素餐,更不曾以权谋私。他对得起山西文坛。

令人痛心的是,恰恰是山西文坛对不起它的创建人之一的西戎老师。

先是“文革”动乱,群小起而造反。打人斗人者,有红卫兵、有工宣队,更有老作家们培养过、关爱过的学生们。

“文革”经过十年,动乱结束,开始了所谓新时代。老西出任山西省作协主席,也恰是经过十年,作协换届。后边我会专章叙述换届事宜。在这儿我要强调的是:换届固然有人权谋策划,但在形式上至少还是一种全体与会代表海选的办法;作协会员、作协理事们,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没有投老西的票。老西培养的学生和后辈们、编辑和作者们,背弃了他们的先生和恩师。

老西落选,因素多多,一言难尽。有时,世事非人力可左右。

我想说的是,“文革”有人批斗老西,老西并不记仇,更未报复,而是理解他人处境,替他人找客观原因,说一切皆是时代造成云云。

我亲历亲见的是,老西在1988年换届落选之后,很快医好了创伤,调整好了心态,照常关心我们作协工作,照样提携扶助文学青年晚生后辈。

包括对待我这样一个他喜欢的学生之一、却在换届时残忍地背弃了他的家伙,竟然也不计前嫌、一如既往地给予关爱。老人家晚年风范,尤其是古稀之年遭受那样沉痛的打击而从容应变、渊停岳峙的风度,最终构成了他的全部辉煌人格。

这是他给学生们上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人生一课。

是啊,人长天也长。

人类代代繁衍而获得永生;文明代代传承而赢得更新。

老西参加张平的庆功会,突然中风。我们的老师倒在了他一辈子献身的文学事业的岗位上。

当时代变迁,当传统凌夷,当人无好坏、事无是非、权力至上、唯权是大,民族传统在沉着应战。

前辈作家留给我们的财富正多。我们并不孤单。希望我们也能留给文坛、留给后人一点值得传承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