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之浦下浪惊云,风雨屋岛平安绝。
义经赖朝逞雄志,无耳芳一空弹唱。
“无耳芳一”是小泉八云《怪谈》中的名篇,原名为“无耳保一”,最早可追溯到宽文三年(1663)刊行的《曾吕利物语》,以及本多良雄的《大和怪谈物语集》。它是日本怪谈里最具宏大历史气魄的故事。
1185年,源平争霸的激荡风云,已经接近尾声。这年的3月,源氏军与平家军,在坛之浦海湾爆发了最后一场决战,平家全军覆没,安德天皇与平家满门俱丧生于此役。从此后,每当夜幕降临,漆黑的坛之浦海面上总有数不清的青白色亡灵之火在燃烧。无论是风声,还是巨浪的轰鸣声,都像是平家亡灵的哭泣声。当有船只经过时,洪波怒涛中,亡灵们纷纷从海里伸出苍白的手臂,喊着“拿船桨来!拿船桨来”,要把过往的船只拖沉海底。而在海 边,又有一种被称作“平家蟹”的螃蟹,长着酷似人脸的外壳,四处乱闯乱爬,仿佛跃跃欲报深仇。
地方上的民众为了平息平家鬼魂作祟,就在赤间关建了一座阿弥陀寺,用来替往生者祈冥福、求平安。寺院造好后,立了墓碑,四时祭吊,平家的亡魂比以前稍微平静了些,但仍然时不时会发生令人毛骨悚然之事。时光匆匆流逝,几百年弹指一挥间,到了江户时代,阿弥陀寺里住进了一位名叫芳一的盲琴师。芳一自幼双目失明,以弹琵琶谋生,最拿手的是说唱《平家物语》。他的弹唱功力已臻化境,气势直追李贺诗“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境界,连鬼神听了也难免为之动容伤情。每当他和着琵琶,说唱平家一族勇猛而悲壮的故事时,听众无不摧肝断肠、惨然落泪。
一个夏日的夜晚,阿弥陀寺的住持带着小沙弥外出做法事,寺中只留下芳一一人。芳一独守空寺,觉得无聊,又闷热难以入睡,就坐到走廊上乘凉,随手弹起了琵琶。
弹着唱着,不觉过了子夜,芳一正想回房里歇息,后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是那样陌生,不像是和尚的。它穿过后院,逐步走向走廊,然后在芳一跟前停住了。
芳一正疑惑面前到底是谁时,一个阴森粗鲁的声音响了起来:“芳一!”声音嘶哑,口气就像是武士在指使下人。
芳一被这怪异的来人吓了一跳,慌忙回答:“是!请问是哪一位?我的眼睛看不见。”那人语气平和了一些,说:“不要怕,我家尊贵的主人出游,这两天正好停留在赤间关,今夜要看坛之浦会战的遗迹。听说你是弹‘平家物语’的名手,主人想请你弹奏一曲。所以,立刻带上琵琶,马上跟我走。”
那个时代,武士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芳一只好起身抱起了琵琶。武士也不说话,拉起芳一就走。芳一感觉他的手坚硬冰冷,随着脚步,身上还发出铿锵咯嚓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穿着盔甲。芳一猜测,他可能是某位公卿贵藩府上的值夜武士吧。
不久,武士停住脚步,用粗重的嗓门大声叫道:“开门!开门!”吱呀一声,一扇大门打开了。阿弥陀寺附近怎么有如此大的门,芳一大惑不解。武士牵着芳一走进门里,芳一仔细地聆听左右,先是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开窗的窸窣之声,然后是一阵绢绸丝缎的轻微磨擦声,以及女人们交头接耳的谈话声。看样子,这里是个高贵的名门府郏芳一穿过宽阔的庭院,又绕过曲折的走廊,通过数不清的隔扇门,终于,被带到了一个地铺柔席、异香不绝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大厅。芳一觉得厅里有很多人,从金属摩擦的声音分析,似乎还有许多穿着铠甲的武士。这群人的语调都是宫廷里的官腔。
有人在芳一面前铺上一张柔软的榻榻米,一个苍老的女声说道:“请入座!现在就开始弹,唱一段平家的故事吧,这是我们主人最想听的曲子!”
芳一听这口吻,心想可能是邸宅中的女侍长。就恭恭敬敬地欠身问道:“平家的故事很长,不知尊上想听哪一段呢?”
“就‘风雨坛之浦’这一段吧!那是平家诸曲中,最为哀怨的一节。”
芳一领命,手挑琴弦、口中放歌,缓缓弹唱起来。弦音凄惨、歌声悲切,宛若此役重现目前。渐渐唱到了平清盛之妻怀抱安德小天皇投水自尽一幕,这正是平家悲剧的最高潮——歌曰:“战焰滔天,血染波痕。尼怀幼帝,哀诉诸源。诸源如狼,持械以胁。刀兵碧波,尔可择一。尼乃静默,转拥幼帝。携汝共赴,净土极乐。语毕涌身,蹈赴洪波。平氏一门,于焉族灭。”
和着唱词,芳一的琵琶弹得如泣如诉,时如万丈狂涛怒吼,时如锐利刀剑交锋,周围的听众都听入了神。当芳一唱到安德天皇跳进千丈大海时,周围一齐发出了啜泣声,其中还夹着痛苦的呢喃。慢慢地,啜泣和呢喃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悲切痛哭。芳一吓坏了,手一颤,琵琶声划然而止。
一阵长长的叹息后,四周恢复了平静。过了好一会儿,只听苍老的女声赞道:“唱得真好,你真是世上首屈一指的琴师啊!芳一,殿下还想听其他唱段,接下来的六天,请你每晚都来为他演唱。至于酬劳,我们会重重答谢你。不过要记住,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人!”
芳一双手触地,深深地行了一礼。刚才带芳一来的武士,又把芳一送回了寺院走廊。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依旧如此,芳一怀抱琵琶,由那个武士牵着,去往神秘殿下的府邸弹唱平家曲。他的频繁夜出,引起了住持的注意。
第四天一早,住持召芳一斋食,借机问道:“芳一,你每天深夜去了哪里呢?”芳一一生从未做过背人之事,但这次忆起老妇告诫,便咬紧牙关坚不肯语。看着芳一苍白的脸色,住持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到了晚上,住持暗中留心,果然发现芳一背着琵琶,一只手像被什么人牵着似地举在空中,冒雨走出了寺院。住持立刻提着灯笼,远远尾随着芳一,意欲探个究竟。
天下着细雨,街上漆黑一团。芳一越行越快,看样子,仿佛有人在空气里拉着他在飞奔。刚刚转过一个街角,住持就把芳一跟丢了。
一个盲人的步伐竟然能这么快?真是件奇怪的事。住持既纳闷,又不甘,摸索着四周找了找,都扑了空,只好打道回府。他刚走到阿弥陀寺的后院,忽然听到后院里传出一阵激越的琵琶声。
阿弥陀寺的后院,是一片墓园,供奉着安德天皇及平家众武士的灵位。住持走近墓地,就着灯笼的昏黄灯火一看,登时楞住了。只见芳一独自坐在平氏家族的墓前,面对着安德天皇的墓碑,失魂落魄地弹着琵琶、声嘶力竭地唱着《平家物语》。数不清的泛着青绿色幽光的鬼火围绕在他周围上下飘动。
住持心中不禁打了几个寒战。他鼓起勇气低声唤道:“芳一!芳一!你怎么了?”绿荧荧的磷光下,芳一慢慢回过头,神色怪异,空洞的两眼望着住持,阴森森地说:“真是胡来!在贵人面前捣乱,会受到严惩的!”一句话吓得住持汗毛直竖,芳一面前除了墓碑,哪里有什么贵人啊!
看来芳一是被鬼魂缠住了。住持顾不得凶险,跑上前一把拉住芳一,大声喝道:“芳一!快,快跟我回去!”说完拼命拖着芳一离开了墓园。
回到寺里,芳一精神萎靡,仍然有点痴痴呆呆,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已被雨打得透湿。住持给芳一喝了点热汤,芳一又呆坐好一阵子,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十分后怕,便一五一十地将详情说了出来。
住持凝神思索,说:“芳一,这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来接你的不是活人,而是平家的亡魂,就是幽灵呀。你并不是到什么贵人府上去弹琵琶,你去的只是寺后那个墓园而已。”
芳一想起了武士那只冰冷的手,又想起了一路上的诡异,顿明实情正如住持所说。“果真如此的话,师父,那他们为什么会找上我呢?”
住持叹息说:“我猜想,就是你这手好琵琶惹的祸。那些战殁的平家亡魂,想把你永远地带到阴界,给他们弹唱,所以就幻化异像引诱于你。你听从了鬼魂的指示,鬼魂的意志力就会附着在你身上,只须七天,即可摄去你的性命!”
芳一闻言,极其害怕,浑身发抖,哭了起来。住持安慰说:“不过还好,今天才第四天,你陷溺得不算太深。我以前跟师父学过辟邪术,应该可以帮你化解这场厄劫。
第五天傍晚,住持准备好金漆、毛笔,叫芳一沐浴净身,然后用毛笔沾满金漆,在她光着的全身——头、脸、颈、胸、背、腹、手、脚、股——密密麻麻地写满《般若心经》的经文。
写完后,住持说:“有了经文的庇护,阴世的鬼魂就看不到你的肉体。你只管坐在后院走廊上,在那里等着。到了半夜,那个鬼武士便会来接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绝对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随便挪动身体。否则,鬼魂就会发现你。记住我的话,保持冷静!”芳一无言地点点头,一声不响地静坐在走廊上。
夜幕缓缓降临,住持和小沙弥都走了。芳一依照吩咐,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脚步声。那声音走过后院,来到走廊边,最后在芳一的面前停了下来。“芳一!你在哪里?”一个粗重的声音焦急地喊道,正是那个武士的大嗓门。芳一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透一下。呼声越发凄厉,声声不绝,犹如磨刀般刺耳:“芳一,你在哪里?快出来!”
叫声逐渐不耐烦起来,芳一心头乱跳,强忍住恐惧不出一声。“究竟在哪里?真是可恨!”武士一面嘟囔,一面探视走廊,“琵琶放在这里,奇怪,琵琶师怎么又不见踪影?”武士又向琵琶上方望去,看到两只耳朵漂浮在空中,“噢,原来如此。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只留下一对耳朵。好吧,既然找不到,就把这对耳朵带回去给殿下看,算是找过琴师了!”
霎时,芳一只觉得双耳被一对铁钳般的手指夹着,有股被撕裂的感觉直冲脑海。那痛苦简直无法形容,但芳一依然不敢发出声音,直到脚步声消失在远处,芳一才觉得肩膀上有黏糊糊的液体在往下流,同时头痛欲裂。
天快亮时,住持回来了。刚走到后院,他便踩到一些黏黏的东西。“糟了!”住持低呼一声,脚下的是一摊鲜血,难道芳一终不免劫难?他连忙大步赶到走廊。芳一四肢僵硬,瘫软在地,从耳朵伤口处流下来的鲜血,将他全身都染红了。
“芳一!”住持急切地问道:“怎么搞的,你受伤了!”
听到住持的声音,芳一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下来,整个人虚脱晕眩过去。等救醒过来,才说出昨晚的情形。
“唉!”住持双手合十,轻念佛号,“都是我的罪过!为图方便,捏着你的耳朵往脸上写经文,居然忘了在两耳上写经文了。不过,那些亡魂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放心吧!”
芳一的伤口经过治疗,不久便愈合了。这事很快传遍了各地,芳一的名字登时变得无人不晓。大家不再称他的名字,都叫他“无耳琴师”。
值得一提的是,《无耳芳一》这个故事极尽阴暗幽玄之美、诡异雄壮之奇,1965年日本导演小林正树将《怪谈》改编为四幕电影,其中第一幕故事即是《无耳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