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张贴出来,严光、邓禹、强华三人均在甲科之列,刘秀榜上无名,自然羞愤难抑。四人深谙时势,自然明白原因所在。严光、邓禹原本不满新朝,无人仕之心,参加殿试,仅为证明自身实力而已,今见刘秀贤才竞被王莽拒之殿外,于是公开声明不入新朝,以示抗争;强华为表示对刘秀的同情之心,也不愿做新朝的官。王舜眼见天下之才难人其彀中,竞忧愤之极,一病不起。王莽虽然亲自过府探视,却不准其所请。
刘秀人仕无望,对新朝心灰意冷,再也不愿在长安多呆一天。严光、邓禹虽然不愿入仕新朝,却要继续留在长安,一边研究学问,一边静观新朝的变化。此时,又逢王莽第三次改币,五铢钱贬值,严光、邓禹生活顿时困窘,刘秀为帮二人度过难关,不得已将坐骑卖了。三人在十里长亭洒泪而别。
面对阴丽华的温情脉脉,刘秀像对待知心的老友一般,敞开不轻易示人的心扉。说到宗庙被毁,入仕艰难时,他涕泪横流。难以自已。阴丽华的纯真少女之心为之震撼,也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但美目转盼之间,却又道:
“三公子境遇,的确令人同情,可是,天高海阔,公子何必非吊死在新朝这棵树下呢?”
刘秀拭去泪水,冷笑道:
“刘某并没看重新朝仕途,可是有一位刘某非常仰慕的女子却声言不嫁白衣女婿,真是一言折倒男子汉啊!”
阴丽华顿时脸胀得通红,跳起身来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为了……”
“不错,刘某正是为着小姐,不远千里,进京求学,为求仕宦,折为受辱。是否出乎小姐意料之外?”
“不,”阴丽华俊脸儿严正,道,“小女子只不过想嫁一个胸有大志,治世安民的郎君。并非只是为贪图荣华富贵。而且小女子发此誓言是在王莽篡汉之前,如今新朝立国不正,不顾天下百姓之苦,入仕新朝,便是助纣为虐,小女子岂会不明此事理。仕宦之路千万条,仕宦之本为天下。公子难道不明此理么?”
“仕宦之路千万条,仕室之本为天下。”刘秀轻声念道,幡然悔悟,一跃而起,对着阴丽华连着鞠了三次躬,感激地道:
“小姐一语惊醒梦中人。刘某愚笨,竟曲解小姐芳意,真是羞愧难当。”
阴丽华开心地笑了,三年了,她从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开心过,纷至沓来的求亲者扰得她心烦意乱,仅有一面之缘的刘秀却勾起她多次回忆,但仅此而已,她对刘三公子太缺乏了解。今日一叙才知道刘秀对自己的一片痴情,少女的情窦一旦被打开,就变得无所顾忌。阴丽华美目含情,双手把刘秀拉到胸前,紧紧地盯着他的浓眉大眼,含笑道:
“我娘常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天下男子痴心的极少,所以要我对那些慕名前来求亲的纨绔子弟要格外小心。没想到,公子就是那极少的痴心男子,我……我真是太感动了,不知怎样报答公子的一片痴情。”
刘秀一听,又惊又喜,竟忘情地把姑娘拥抱起来,道:
“我回家之后就托人来求亲,你答应么?”
阴丽华被他的情绪感染,任他拥抱入怀也不挣扎,却摇头低语道:
“公子何必性急,我的誓言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此时托媒求亲,叫我如何作答。”
刘秀听明白了,阴丽华发过誓,非将军不嫁。此时自己不过是一介草民,连皇族子弟享有的特权也没有了。凭什么去阴府求亲呢?既然自己已绝意于新朝仕途,惟有叛新反莽,恢复汉室才有显贵之日。宗庙被毁,自己屡遭折辱,他早有匡复汉室,反莽灭新之志。阴丽华的誓言无疑更加坚定了他的这一信念。因而他双手扳着阴丽华的香肩,双目注视着她,异常坚定地道:
“小姐请放心,刘秀知道怎样去建功立业,以不负小姐平生之志。”
阴丽华娇笑道:
“你不会说我太过庸俗、世故吧!不过,请公子放心,阴丽华的心永远属于公子的,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会等着刘三将军来娶我的。”
“真的,丽华?”刘秀感动极了,再一次紧紧拥抱着她。
“是的,文叔!”阴丽华忘情地把滚烫的脸儿紧贴在刘秀宽广的胸膛上。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仰脸儿问道:
“文叔,你早就跟着我了,是吧?为什么一直到有人欺负我,你才肯出来相见?”
刘秀笑笑,点头道:
“不错,我一直在暗中跟着你,可是只能依依看着爱慕的人儿,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你。真怕被你看到这副穷魂落魄的样子。所以你一看见我,我就赶紧躲开了。”
“这么说,本小姐倒要感谢那个恶棍王新贵,如果不是他,我们还不能相见呢!”
两人正在情意浓浓之时,忽听林子外一男一女的声音喊道:
“三公子,你在哪儿?”
“小姐,该回府啦!”
刘秀听出斯干的声音,阴丽华听到了玄儿的声音。可是,两人怎么舍得分开。相互凝视了半天,刘秀才松开双臂,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放在阴丽华的手中,激动地说道:
“丽华,我还要做大将军,相思之苦是少不了。这只玉佩算是个纪念吧!”
阴丽华深为所动,便摘下自己发髻上的金钗,回赠刘秀。
转瞬三载,刘元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长子邓泛已经牙牙学语,次女邓恬尚在襁褓之中。邓晨闻听小舅弟从长安归来,慌忙丢开外面生意,奔回府中,一进客厅大门便喊叫道:
“文叔回来了,求得功名了么?”刘秀忙把孩子交给侍女,疾步迎出门外,给姐夫躬身施礼道:
“小弟无功而返,让姐夫失望了。”
邓晨不过是一句戏言,根本没把功名当回事,忙安慰道:
“如今王莽篡汉,天下混乱,哪里谈得上功名。你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
刘秀笑道:
“小弟功名无望,全身而回总是可以的吧!”
邓晨见他果然释怀,便不再劝慰,二人携手进客厅落座。下人重新献上茶来,邓晨呷了一口茶水道:
“文叔一去三载,寒窗苦读,真是不易。这次就在我新野盘桓几日,也可了却我和你二姐的思念之情。”
“这……”刘秀想起阔别三年的母亲,归心似箭,可是姐夫一片情意,如何回绝呢。正不知如何回答。二姐刘元却啐了一口丈夫,嗔怪道:
“你只知了却咱们的思念之情,可知三弟想娘心切,母亲念儿之甚。”
邓晨却摇头道:
“不妨事,我昨日才从春陵回来,岳母和全家上下都好,请三弟放心。至于岳母那儿,只需派人告知三弟已平安回来,不日就到府上,她老人家也就安心了。夫人,请你吩咐下人准备酒菜,我和三弟要痛饮一场。”
刘元笑道:
“看把你美的,今儿个,我也要跟三弟喝几杯。”’说着,便走出客厅,一边吩咐人置办酒席,一边命人骑快马奔春陵报信。
客厅内,邓晨望着落魄归来的刘秀道:
“三弟长安求学三载,所得非浅吧?”
刘秀苦笑道:
“寒窗三载,无功而返,会有什么所得。”
“三弟差矣。如今王莽篡夺汉政,惟恐你们刘姓再起余波。一夜之间全部缴回汉诸侯王玺绶。刘姓诸侯王32人,列侯181人同日遭贬废回庶人。三弟既为刘汉家族,不为新朝所容自在意料之中。愚兄所言非指功名。”
刘秀顿时醒悟,慨然道:
“小弟明白了。太学三载,小弟略通经书大义。更重要的是长安三载,小弟静观天下态势,潜心新朝历史,留意王莽的发迹史已有心得。王莽施政,夸夸其谈,不切实际。新朝官吏欺上瞒下,搜刮百姓,恣意妄为。使天下日益困窘,民不聊生,仇新恨莽之怒火一点就着。所谓大乱大治,不乱不治。此时正是壮志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小弟不才,岂肯放弃这样的良机。”
邓晨闻言又惊又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的刘秀与三年前刘秀相比,不仅胸有大志,而且很有谋略眼光,不可同日而语了。邓晨心里高兴,右手一击桌案,道:
“三弟说得对极了,当今天下仇新之心日甚,思汉之心日切,正是天赐我等建功立业的良机,愚兄早有反莽之心,你长兄刘縯也在搜罗天下豪杰,以备起义,府中宾客已有十几人。三弟归来,正好参与谋划。”
刘秀听了,自然满心欢喜,却异常沉静地道:
“自古以来,举事容易成事难。当年秦朝残酷,天下苦极而反。陈胜、吴广首举义旗,应者如云。西楚霸王项羽钜鹿之战,九战九捷,大破秦军,威名远播。然而得天下者,非陈胜、吴广、项羽,却是锋芒不露的高祖皇帝。我等举事必小心谋划,静待良机。不举则已,一举必成,切不可白白为他人作嫁衣。”
邓晨再一次被妻弟的深谋远虑所折服,喟然道:
“是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王莽假传天命,篡夺汉政,新朝必不得长久。天命何在?愚兄有一姓蔡的朋友,其父蔡公是南阳有名的谶讳家,颇好图谶,常与人议论天下大事。蔡公从宛城来新野,今晚摆设家宴,愚兄也在邀请之列,三弟可一道前去,听听蔡公高见。”
刘秀不置可否,他不是不相信天命,而是不相信那些所谓的谶讳名家。王莽篡汉,哀章为投其所好,假造金匣,矫传天命,这是他亲眼看到的鬼把戏。而那名满天下,德高望重的古文学家刘歆则连他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小子都容不下。可见,天下虚伪的骗人东西太多了。这位蔡公十之八九也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但姐夫既然相信他,自己也不必点破他,况且,听听名家议论朝政也不无裨益。
姐夫郎舅正谈得投机,刘元走了进来,笑道:
“瞧你们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酒席置办好了,尽管一醉方休去吧!”
邓晨便起身便道:
“不,千万不可吃醉了酒,今晚还要留着肚子赴蔡公家宴呢!”
新野蔡公不愧为有名望的,家宴之上,宾客济济,都是当地年长有些声望的人,邓晨、刘秀是晚生后辈,只能坐在末席。蔡公皓首银髯,言谈文雅,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与人谈论天下之势,时而悲天悯人,时而痛心疾首,听者无不随声附和,嘘唏叹息。刘秀听他言谈之中,除了同情刘汉家室,别无新意,便觉无味,只是出于礼节,仍端坐在那儿,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忽然,座中有位客人揖手问道:
“请问蔡公,‘刘秀发兵捕不道,四七之际火为生’这句谶文究是何意?”
刘秀听了,不由一怔,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谶文,他不是钻研谶讳之学,也没听说过这句谶文。
蔡公脸色微变,半晌才答道:
“这句谶文早在暗中流传,老夫专事谶讳之学,当然深知其意。不过,事关诸位身家性命,还是详作不知为妙。”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更觉得他深不可测,偏偏那位客人不知深浅,有意在众人面前露脸,慨然道:
“蔡公处世谨慎,学生明白。这句谶文的意思很清楚,意为新朝不久长,汉室将复兴,刘秀当灭新做天子。但不知这位刘秀是谁?请蔡公赐教。”
一语甫出,满座皆惊,刘秀、邓晨惊讶不已。刘秀回想起初入长安时,国师公刘歆故意改名刘秀,必定与这句谶文有关。莫非这句谶文真的是天传符命,自己真有天子之命?刘歆有意改名,以与谶文相符,实是欺世盗名之举。
蔡公显然乱了方寸,颜色大变,有意斥责客人,又恐失了礼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宾客们吃惊之余,议论纷纷。
“哪位刘秀?”
“莫非就是国师公刘秀?”
“不,国师公不是叫刘歆吗?何时改名为刘秀?”
“这还不明白,国师公早就知道这句谶文才改了名字的。”
刘秀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忽然离座站起哈哈大笑道:
“诸位,莫要胡乱猜测,天下同名同姓者并不多,刘秀当做天子,怎么见得就不是在下呢?”
众人吃了一惊,闻声望去,见是一个陌生的英俊青年,忍不住哈哈大笑。蔡公怒声问道:
“阁下何方高人?”
刘秀揖手施礼,朗声答道:
“春陵刘秀,刘文叔!”
“狂妄之至,难道不怕王法加身吗?”
座中宾客也纷纷讥笑道:
“年轻人,嘴上没毛,说话不牢。”
“这小子,名不见经传,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
“他姓刘,就以为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刘秀毫不理会众人的嘲讽,神态自若地向四周抱拳揖礼,然后举步昂然离去。丢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客人。
邓晨也对这位妻弟的不寻常举动大感意外。在他的印象中,刘秀是一个言语谨慎、举止稳重的人,长安三载,变化竞如此之大,不得不令人惊奇。可是他相信刘秀绝不是一个轻狂的人,他的反常表现必有不寻常的理由。他顾不得礼节,也跟着起身告退。
直追出蔡府大门外,邓晨才赶上大步奔走的刘秀,异常惊奇地问道:
“文叔,今日为何口出狂言,这不符合你的性格?”
刘秀笑而不答,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见路旁有一小小的酒店。刘秀用手一指道:
“姐夫,咱们进去喝两盅,怎样?”
邓晨摇头。
“还喝酒?今天喝了两次了,难道非喝醉才成?”
“不错,小弟今天高兴,不醉不休。”刘秀说着,迈步进了酒店。邓晨无奈,也只好跟着进去。
店里的伙计正准备打烊,忽见进来两位衣着华贵的青年人,慌忙迎上去,殷勤地笑道:
“两位客官,这时候还来吃酒?真对不住,小店没有什么好菜了。”
刘秀一挥手道:
“没有好菜不要紧。有酒没有?”
“酒倒是有,还是上等的女儿红呢!”
“尽管端上来!”
两人在桌旁对面坐定,伙计抱来酒坛,每人给筛了一碗,退了下去。刘秀双手举酒,笑道:
“姐夫,小弟知道你有一肚子的疑问,先喝了这碗酒,小弟有话说。”说完,先一饮而尽。
邓晨莫名其妙,只好把自己碗里的酒喝完刚把碗放下,只听刘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