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擦完脸,换上一身经过改造,紧身圆领,颇有胡服特色的绿色四葵衫,然后面对瑞兽铜镜,用象牙梳子梳理着拢起的发髻。他向来就是这样,因为他一直认为:良好的形象,不仅能说明一个人良好的心态,也是对他人的尊重。况且他要去面见博学多才,对他十分严厉,他非常尊重,一直作为心中偶像的父亲。
管家李大直对李渊很是了解,对他这样耐心地打扮自己的行为,更是司空见惯,既不急躁,也不催促,直到李渊换上瓦亮的皮靴,又在铜镜前照了一遍,整理了那根根本不影响仪表的垂发,拿起桌子上的书法作品,向西厅门走来,方才打开厅门,跟在后面,向李炳的书房走去。
李炳四十多岁,高约七尺,伟岸不常。古铜面色,大眼阔口,颇有腹内藏经史、胸中隐甲兵的大将风范。书房内的布局基本与李渊书房的布局无异,若说有什么不同,北面墙壁正中,挂一幅白绢水墨画。那画长五尺左右,宽三尺有余,上画一只张牙舞爪,呲牙咧嘴,耀武扬威,咆哮着扑向前面猎物的下山虎。脚下的杂草颤抖,左边的悬崖巨石滚动,头上的古松落叶纷纷。那虎纵横捭阖,折冲宇宙的气势可见一斑。为何挂这幅画?李炳从未作过解释。有人说他意在表现自己号令天下,勇冠三军,威震四方的过去。有人说他为了说明自己人老雄心在,还能义不负心,忠不顾死,洞察幽微,披胆沥胆,怒目横刀,万里驰驱的耿耿之心。还有的人推测他在告诫那些作恶多端,伤化虐民,饕餮放横,狡诈锋协的鹰犬小人和贪污腐化,男盗女娼的伪君子:若继续作威作福,必被虎食。此画的意境悠远,耐人寻味,君子观之击掌,小人观之抖索。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虽然李渊不无自负,甚至不无自命不凡,但在严父面前,向来毕恭毕敬,诚惶诚恐。还未在李炳面前站定,便陪着小心道:“父亲,孩儿向您老人家汇报功课来了。今日上午习武,重温了以前学习的刀法,又跟师父学习了少林童子功。下午习文,细读了《老子》和《孙子兵法》,临摹了《兰亭序》。刚要以练武的方式歇息,看时间不早,就来了。请父亲指教。”
李炳接过李渊递过来的书法临品细细看了一遍,然后捋着胡须在原地踱了几步:“总的看临得不错,只是骨力不够,也缺乏原作的风采。最大的缺陷是‘撇’大,临的走形,更谈不到力度。”
“孩儿谨记,以后改过。”李渊唯唯称“诺”,头也不敢抬起,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自我约束的假装。
李炳看李渊两手空空,不由动怒,厉声问:“写诗作文了吗?”
“没有写文章,只作过一首诗,一阙词。”
“拿来我看!”
“只在心里记着,没有写出。”
“你就爱故弄玄虚,怎的不写呢?耍小聪明偷懒罢了。”李炳拍着几案:“吟给我听,若有差错,小心挨打!”
“就先吟诗吧。”李渊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吟道:“吾从桥下过,抬头见娇娥。抑情驾舟去,岂知更牵挂。夜来梦南柯,瞑目至月斜。自此神魂倾,无力驰战马。呜呼大不解,恨那小冤家。吟诗记情怀,移情邦与家。从此垦八荒,文武共生花。吞吐天地志,披肝雄天下。揽月云汉中,少壮能几何?”
“给我打住!”李炳斥道:“尽是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全不见雄浑大气,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父亲不是教导孩儿,吟诗要实,要发自肺腑,不要无病呻吟吗?孩儿诗中的事全是真的,并无半点虚假。”李渊不无委屈。不待父亲开言,又道:“再说,诗的后半部分孩儿表现的是……”
“罢罢罢,算你有理。”李炳二目瞪着李渊:“再将那词吟于为父听来。”话刚出口,又改口道:“想你也吟不出什么好词,就解释老子《道德经》中的释句吧。我来问你,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无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为何意啊?”
李渊正色作答:“可以用言词表达的道,并非永恒的道;可以说出来的名,并非长久的名。无,是天地的始;有,是万物的根源。”
正说着,管家李大直走了进来,先向李炳深施一礼,然后道:“老爷,宫中的刘公公已经进府了,如何办理?”
李炳急忙起身:“当然躬迎了。渊儿,到此为止,快快陪为父迎接刘公公去。”
二人刚出房门,刘公公已经到了房门前。刘公公甩着拂尘,庄重地道:“李炳听旨。圣上口谕:明日午时朕亲自在朱雀门外校场为窦宝惠择婿,旨李渊参加,钦此。”
李炳父子跪听口谕后,将刘公公迎至客厅坐下。待仆人倒上香茗,李炳问:“刘公公,既然圣上有旨,明日让犬子参与择婿也就是了,但不知怎样择法,论文还是比武?”
刘公公打开一张黄纸,摸着光光的下巴,娘声娘气地说出一番话来:“这是由圣上亲书并签发的告示,已经贴满全城,老夫特意给你带来一份,请过目。这上边什么都写清楚了,一看便知。”
李炳打开,只见上面写着:
遵先武皇亲之遗愿,圣上躬亲皇城朱雀门外校场,为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之女,武皇帝之外甥女窦宝惠择婿,年在一十有六之少年皆可入流,若尽其所能,许成大姻,成其皇亲国戚,扶摇九重,荣华万载。
惠年方二八,美丽典雅,文才上乘,贤惠通达,为一代才女。愿以比武之式选取佳婿。一旦事成,定喜结伉俪,举案齐眉。故凡符合条件者,去疑解虑,大胆上阵,施展才华。
以武择婿,古已有之,传为佳话,只是过于繁缛。命由天定,姻以运作,以故此次择婚,以简为要。一不问家世资财,二不计容貌气度,百步之外张弓,射中屏上所画凤凰之双目者,便为惠之夫婿,不日婚之。
今庠序遍于四海,儒生入庠序之学;武馆布于天下,习武者难以计数。定有才子百里挑一,出人头地,荣典叠颁。朕自登基,勤劳国事,旦夕不宁,唯刑是恤,三辟五听,寝兴载怀。终至九州于清汉,鸣六象于高岗,灵瑞杂沓,玄符昭著,星索紫宫,水效孟月,飞鸿满野,长慧横天,端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朕心系社稷,怜惜亿兆,殚心竭虑,心可对天。今还先武皇帝之遗愿,虽为份内之事,却可对先帝之灵,臣民定然赞之、成之、拥之、戴之。朕之心田,天地可鉴。
李炳看完,连连点头,大颂静帝的功德。告示最后的文字原本是静帝画蛇添足的自我标榜,也成了他为静帝大唱赞歌的依据。因为他晓得静帝的处境,更知静帝此举在唤起臣民之心,体面地被赶下台的用意,况且他极乐意李渊娶宝惠为妻。
男大当婚,李渊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不仅春心萌动,而且宝惠早已在他的心目中占据了相当大的地位。每当宝惠那靓丽的面容在他的脑海里出现,就会心跳脸红,躁动发热,甚至还幻想到将宝惠娶到手的愉悦和洞房的温馨。然而,婚姻全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占有宝惠的欲望,只是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听刘公公吹牛,听父亲唱赞歌。
李炳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他的宝贝儿子,以教训的口吻道:“听明白了?明日就给我比武去。可要好好比,娶不到宝惠不许回府。我喜欢惠儿,你母亲也看中了这孩子,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与你母亲失望啊!”
“是,父亲,孩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孩儿的箭法父亲是知道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李渊心花怒放,但却压抑着激奋的情绪,一板一眼地作答。
“李公子,你七岁就被封为上柱国、唐公,可见圣上是器重你的。这次圣上派老夫前来,目的十分明确,那就是非要你娶宝姑娘不可。在这件事上,只有你有这样的待遇。圣上隆恩,你可要将武比好,作为报答哟!”
送走了刘公公,李炳不仅又苦口婆心地教诲了一番,还与李渊来至操场,在靶子上画上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圆圈,让李渊射了十几箭,然后手把手地进行指点,以达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的效果。然后才让李渊选取了一张上好的漆弓和六支质量上乘的利箭。然后才让李渊坐下来用晚饭。
李渊习文练武,文章算不得上乘,武功却已炉火纯青,不足的是从未上过阵,真刀真枪地打杀。因此,他不仅没有十成把握,反而有些心虚。晚上躺在床上,说什么也睡不着,便干脆穿上衣服,在操场上叭叭地操练起来。连射百余只箭,已是午夜时分,他也累了,重新躺下,竟一觉睡到大天亮。
待洗漱完毕,用过早饭,李炳将李渊传至书房,又好一番教导,不仅重复了昨日讲过的箭法精华,发射要领,又嘱咐了两件事。一是穿甲戴胄,胯下骏马,以壮威提胆,仪表堂堂。二要在最后施箭,为的是总结他人的经验教训,掌握天时,好两箭全中。还主动提出,将自己体质健壮,色如碧血,外形优美的良种赤兔宝马交他骑坐。又对选上后如何面见皇上、未来的岳父母和夫人,怎样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做了提示。一个久经战阵、杀人如麻而眉头不皱的铮铮汉子,此时竟如此缠绵,可见他的良苦用心。
李渊的母亲独孤迦藤听到消息,也赶来凑热闹。她是鲜卑族大贵族、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女儿,极有教养,话语不多,却很到位:“渊儿,要有一颗平常心,尽力而为也就是了,千万不能有什么压力。若射中了,说明咱与宝惠有缘,若是不中,是与她没有缘分,强求不得。”
李炳晓得夫人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给李渊卸思想包袱,便顺着夫人要表达的意思说下去:“你母亲说得极是,万万不要紧张,既要重视,要有信心,更要松弛。这就如同打仗,压力太大,过于紧张,就很难发挥自己的能力。好了,准备去吧。”
“操千曲而晓后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孩儿经数年磨练,自知箭法之精妙,若再遵父母之嘱,有颗平常心,定见山固水灵。”
李渊拜别父母,先到马庑,牵出父亲的爱骑溜了一圈,又将赤兔拴在槽头,亲手抓了几把豆料撒在草节上,然后回到卧室,翻看着那副闪着金光的鎏金索子甲。然后从箭囊中抽出那几支精选的利箭观察着,抚摸着。然后站起来,目光深情地对向朱雀门的方向,推断着箭场所在的位置,场面如何壮观,箭屏在哪个方向,起点在什么地方。是的,情窦初开的他有些神不守舍了。
不知什么时候漫起了大雾,那雾无声无息,慢慢地从府外团团涌出,初如蠕动的羔羊,沿着墙根缓缓爬行。渐渐地,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羊群”摇身一变,成了丝丝缕缕,在后花园的树丛中飘荡。然后攀上雄伟的殿脊,高高的树梢,一副想去,又不无留恋的样儿。
李渊从卧室中走出来,站在雾中,任凭那雾在他头上缭绕,湿着他的头发和满月般的脸。他怕那射凤择婿因这不合时的雾而停止,便不无恼怒地诅咒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奔来的,比鬼还可恶的大雾,祈祷着这雾快快散去,还一个朗朗的好天气。
那雾大概被李渊骂恼了,就是赖着不走,直到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方才散去,还原了那个原本艳阳高照,春意盎然的明媚春光。
李渊大喜,信心倍增,急忙披挂整齐,告别父母,骑上赤兔马出了府第,沿皇城中间的官道,奔向朱雀门外的校场。本以为一路畅行无阻,哪知奔向朱雀门外观看以武择婿者大有人在,达到了万人空巷,家无守者的程度,就连腆着大肚子的孕妇,腿脚不便的残疾者也趋之若鹜。端的是车像水马如龙,人群似海,行人若流。
若在往常,李渊定会趾高气扬地吆喝人们闪避让道,因今日情况特殊,若大吆小喝,有失风度。便耐着性子,依着人们缓慢的行进速度,慢慢前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来到朱雀门外右侧的校场上。
校场占地二百多亩,为军队集合和操练的场所。校场南面有两座汉白玉做成的华表。华表形如桔槔,上装一根汉白玉斜板,顶端斜插一杆。分基座、柱头、柱身三部分。柱身上部雕刻着石榜,柱头顶着石盖,石盖上立一形态安详、儒雅的瑞兽。华表雕龙画凤,镌花刻兽,既有浅浮雕,又有透雕,古色古香。这两座华表连成一座大门,高大庄严,展示着皇家的富有和气派。校场周围是一座座红墙碧瓦,重檐歇山式建筑。正北的那座殿堂特别高大华美,为天子阅兵时休息之处。这座殿堂前面,是高约数丈的点将台。点将台用规整的汉白玉砌成,两边设梯道,各由一百零八个台阶组成。顶端长六丈许,宽三丈有余,四周的栏杆由城堞组成,上面插着五色旗帜。许是静帝亲临的缘故,铺上了满是图案、花纹琳琅满目的地毯。左侧架一直径八尺的牛皮鼓,右侧悬一粗过两搂,高约六尺,上面雕刻着征战图案的青铜钟。中间摆着厚重宽大、四周布满云兽纹的紫檀长几,几上放着笔砚和一尊构思精妙,工艺精湛,刀法犀利,线条流畅,形体饱满,给人以巧夺天工之感的大理石雄狮。雄狮高不过二尺,但却极有力度,栩栩如生。据传,此狮为汉高祖刘邦的御用之物,每当校场练兵或将士征战,必摆在调兵遣将的坛顶,以壮军威。北周开国皇帝字文觉得到此物后爱不释手,亦效法刘邦用以壮军威,凝士气。宇文觉薨后,传给了明帝字文毓,宇文毓传给了武帝宇文邕,宇文邕传给了宣帝宇文赟,宇文赟传给了静帝宇文阐。今日静帝亲临校场,自然要将这件镇国之宝放在显要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