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最大的支流,源出甘肃省渭源的渭水,是条大河,它有波澜壮阔的豪放,惊涛拍岸的雄壮,樯倾橹摧的悲壮与凄凉,也有潮平岸阔的静谧和任人宰割的温顺。但不管怎样,它总是哗哗啦啦,经年不息地唱着有时委婉、有时雄壮的歌,流经八百里秦川,在渭河平原中部拐了个弯,然后又不知疲倦地经潼关向大海流去。
渭水在渭河平原拐弯的地方,可是人杰地灵的风水宝地。这里地势高阔平坦,环境优越,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交通方便,既可控制西北,又能俯视东南,进可攻,退可守。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对其垂涎三尺,已有十二朝在此建都。
这个历史悠久的都城就是长安城。
长安城在北周末年就已成规模,长七十多里,南北宽十五里,东西宽十八里,近似一个正方形。城内的建筑群分为宫城、皇城、外郭三部分。宫城在全城北部正中,是皇帝和皇族居住、办公的地方。宫城南面是皇城,面积比宫城略大,尚书省、御史台等中央各官署衙门并列其间,是百官办公的地方。外郭城顾名思义。是宫城与皇城之外的城郭。
北周王朝末年。皇室贵族荒淫无度,政治腐败,百姓痛苦,上下离心,已到了众叛亲离、风雨飘摇的地步,时刻都有被抢班夺权、改朝换代的危险。长安城中,隋国公杨坚对周静帝虎视眈眈,暗中调兵遣将,静帝禅位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
虽然这样,春天还是颠着脚步悄悄地来到了长安城,用它的花容点缀着城内外的一草一木,给这座暗流涌动、疲倦不堪的古城抹着姹紫嫣红和生命之绿。渭水之畔,莺歌燕舞,丽人成群,御花园内百花争芳,蝶蜂翩翩,好一派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的虚荣。
连日来,周静帝宇文阐情绪非常不好,精神忽而低沉,忽而激愤,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还很年轻,才十五岁出头,虽然身材高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天子气象,却因心情不佳,愁眉不展,目光呆滞,步履迟缓,全无了气宇轩昂、目空一切的傲岸。他已完全了解自己的处境,第三感觉告诉他,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这个承续大统、合乎规范的皇帝就要下台,能否保住性命还是个未知数。他恨手握生杀大权的隋国公杨坚的专横拔扈,乃至不分上下尊卑,敢于向他这个天子开刀的残忍,更恨自己面对乾坤倒转,帝位即将沦于他人之手的无能。本想面对苍天大地。不顾天子身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更想壮怀激烈,大叫大嚷,大杀大砍。然而,想归想,却没有勇气去做,因为他明白自己身单力孤的处境,了解为所欲为、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的杨坚杀人如麻,野兽一样的残忍。
静帝心烦意乱,看看太阳才竿子高,阳光又分外明媚,空气也格外清新,便决定到城外踏青去。怕引起杨坚及属下的注意,他没有带仪仗和兵马,只带了几个太监和宫女,坐了一辆镶金包银、嵌玉着彩的轩车。从金碧辉煌的宫城太极殿出发,出宫城的承天门向北,走皇城内数里长的承天门大街,然后出皇城的朱雀门蜿蜒东去。从宫城走长安城北面的玄武门到野外,不到六里路,他为何舍近求远,非要走许多冤枉路不可?他有着明确的目的,一是到设在东面春明门处的兴庆宫探望他的爱妃王翠儿。王翠儿聪明美丽,艳压群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深受他的宠爱。遗憾的是,因对杨坚的专横不满,被杨坚以养病为名,送入兴庆宫。二是在已经少得可怜的在位时间内,多看一眼长安城内的景致。在有南内之称的兴庆宫驻足后再出城。三是东门称“春明门”,不仅与盎然的春意合拍,而且与他到城外踏青的行为有同样的意境。
长安城内有十一条南北大街,十四条东西大街,相互交叉,把全城分为一百多个排列整齐的坊市,是市民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外郭城四面各有三个城门,北面为承天门、玄武门、丹风门。南面为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西面为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东面为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每个城门各有三个门洞,惟有明德门例外,有五个门洞。
通城门的十二条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干线。其中的承兴门大街和朱雀门大街相互衔接,纵贯南北,成为一条中轴线,把全城分成东西两部分。街道笔直宽阔,朱雀门大街宽近二百多步,气势雄伟,掩映在槐树梧桐柳树之下,壮观而幽美。
静帝年轻时经常骑马或坐轿在城中浏览观光,对城内的情况了如指掌。那时他还未登基,年轻好动,任着性子来,自从去年登基大典做了皇帝,被杨坚所左右,就很少出宫了。他留恋登基前的自由自在,留恋长安城阔大繁华的气象,做梦也想重现登基前的景象。但这是不可能的,杨坚及其同伙怕他造次,严禁他出宫。他的四周布满了一双双窥视他的眼睛。这次不经请示就私自出宫,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断,是他足够的勇气积聚到极点的爆发,他要看一看杨坚能把他怎样。
虽然宫中很快就会政变,但对于只关心如何生活得好的老百姓来说,并无大碍。他们是墙头草,随风摇动就是了,至于谁当皇帝,似乎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因此,大街上仍然十分热闹,商贾如云,艺人做秀,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有舞袖掩云、挥汗如雨之势。那吵吵嚷嚷的鼎沸人语,或高亢婉转的歌唱,骡马市上牛驴毫不掩饰的、自鸣得意的噪音,铁匠抡锤打铁发出的叮当声,杂沓的脚步声,还有谁家孩子找不到父母的哭嚎,谁家花枝招展的娇娘被人摸了酥胸和滚圆屁股后的怒骂,维持秩序的大兵近似于怒斥的吆喝声,沸沸扬扬,林林总总,展现了一幅色彩斑斓的风景画,组成了一曲浩大又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既让人联想到天堂,又使人联想到世界的末日。
面对此情此景,静帝流露出羡慕而又无能为力的目光。做皇帝有什么好?怎比做一个庶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他这么想着,极不情愿地放下车上用华丽的绿色缎子做成的窗帘,苦笑着摇摇头。因为他分明发现车后有十几个盯着他的轩车不放的汉子。肯定是杨坚派来的盯梢。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他的心头却笼上了许些悲哀。轩车在拥挤喧嚷的大街上骨碌碌地向东走着,驾车的大宛马因为不能奔驰急得不住地长嘶。静帝心里道:“社稷就要易主,朕就要成为平民百姓了。国之将亡,当哭声遍野,这长安城中怎的一如既往?人们难道麻木了不成!”
终于望见兴安宫那白玉雕栏,玉砖砌阶,崇楼叠阁,画栋雕梁,规模浩大的轮廓了,静帝不由地长出了一口气,暗道:“不知王妃的病怎么样了?可怜的人儿啊!”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恨起杨坚来。杨坚啊杨坚,先帝及朕待你和你的父亲杨忠不薄,你为何如此凶狠,非要将大周王朝灭掉不可?苍天不公啊!
兴庆宫历史悠久,原为汉王刘邦的行宫,后经前赵、前秦、后秦、西魏、北周等历朝历代不断修建,已成为仅次于宫城中太极宫的大型宫殿。宫殿占地二百余亩,有殿堂三百余间,亭台阁榭,塘池玉苑,应有尽有,无不重拱藻井,琉璃瓦顶,玉砌金嵌,华美非常。
王妃原来住在正殿当中装修设施最豪丽的华屋内,后来搬到偏殿中。前些日子,杨坚又令她住宿偏殿后的柴房。静帝据理力争,无奈帝不如臣,不仅难达目的,王妃反而受到了更残酷的迫害。
因事先没有通知,管理兴庆宫的总管云洪不知静帝驾到,没有准备。及至发现,静帝已离宫门里许了。好在云洪与宫中的人们已对静帝的处境了如指掌,便不慌乱,更不惧怕,慢腾腾地出门迎接,全无臣下见了皇上的诚惶诚恐,更无老鼠见了猫般的颤颤惊惊。当然,迎驾的程序还是要的,待说过“不知圣上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类的话后,云洪将静帝迎入正殿专门用于皇帝休息的厅堂。
静帝登基后,仅来过兴庆宫三次。第一次是刚刚举行登基大典不久,算是例行公事。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出春明门到郊外狩猎,在宫中住过一夜。去年冬天又来过一次,打着龙体欠安、在此休养的幌子,目的是探望王妃。这次因为想急于见到王妃的缘故,茶仅喝了半口,便要云洪在前面开道,引他到柴房探望王妃。
柴房座西朝东,低矮破败,共有四间,左面两间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许多杂物,右面的两间算是王妃的卧室,因在高大的偏殿后面。阴暗潮湿。
云洪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酸臭气扑鼻而来,静帝叹了口气,掩着口鼻走了进去,因室内能见度太低,险些踢翻右边盛水的瓦罐。他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楚室内的什物。
王妃躺在靠窗的榻上,脏兮兮的绫子被盖着她那瘦骨嶙峋的躯体。头发凌乱,如同一堆杂草,面色蜡黄,目光呆滞,与昔日判若两人。见静帝进来,她想挣扎着起来接驾,虽费尽吃奶之力,却未能如愿,一行混浊的泪水流下来。自怨自艾,断断续续地道:“皇上来了?贱妃无力起迎,罪该万死!”
静帝鼻子一酸,泪水盈眶,拉住王妃冰冷如柴的右手:“爱妃已经病到这般地步,朕不怪罪。”他顿了顿,忽然来了勇气,厉声向云洪道:“滚出去,给朕滚出去!”
杨坚早已吩咐下来,要宫中之人严格监视王妃的一举一动,发现变故立即报告。眼下静帝来此,与王妃单独会面,当然不能掉以轻心。云洪站着不动,当静帝再次赶他出去时方才道:“奴才不能出去,怕的是圣上遭遇不测。这兴庆宫离东城门不远,常有贼人前来捣乱,若有差迟,奴才不好向隋国公交代。”
“那就让他在这里吧。其实贱妃也无什么要紧的事要告诉圣上。就让贱妃当着云总管的面说吧。”王妃剧烈地咳嗽一阵:“圣上,贱妾在世的时间不会久了,有两件事一直憋在心里,怕带了去。”
静帝痛苦地摇了摇头:“事已至此,朕与爱妃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说吧,将心里话都倒出来!”
王妃苦苦一笑:“这一,圣上要识大局,惜生命。看来社稷与皇位是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就任凭他去,能保住性命就谢天谢地了。这二,先帝在时,看中神武公窦毅之女窦宝惠,曾许下大愿,说是给宝惠找一个应心的夫婿,看来这副重担就落在圣上的肩上了。贱妾以为,圣上当尽快办理,以防逊位后留下遗憾。”
多么善良的心地,多么质朴动情的言语,静帝的的确确被感动了,动情地摩挲着王妃的纤手,二目潮润,泪水流下来,滴在王妃的脸上和没有血色的嘴唇上。王妃感觉到了那泪的热和固有的滋味:咸咸的,不无苦涩。
好一会儿,静帝哽咽着点点头:“爱妃放心,我会处理好的,若来得及,明天办理。爱妃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关爱他人,定会感动上苍,病除疾去。”
时间过得真快,静帝不觉在柴房呆了半个时辰,他松开王妃的手,恋恋不舍地出了柴房。他闭上眼睛,适应着外边的阳光,然后下令回宫。
云洪不知静帝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怕没法向杨坚交代,便问:“圣上不是要到郊外踏青吗?怎的就回宫呢?”
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却激怒了静帝。好像说这话的不是太监云洪,而是想夺他皇位,祸乱朝廷的杨坚。他让云洪站到他的面前,猛地跳起来,“叭”地赐给云洪一个响亮的耳光,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管朕的事,不知好歹的奴才。告诉你,天还没变,朕还是驾驭天下,万民敬仰的皇上!”
云洪哪敢造次,赔着笑脸:“圣上骂得好,打得好,这是奴才的福气,嗨嗨,福气。”
静帝上了轩车,未等坐稳,宝惠富贵典雅的音容笑貌便在脑海中再现,赶也赶不掉。
窦宝惠是京兆始平人,定州总管神武公窦毅的独生女儿,为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阳公主所生。宝惠出生时头发漆黑,长过脖颈,三岁时头发便与身齐。武帝特别喜欢她,养于宫中,派师傅教其识文解字、琴棋书画。她聪明伶俐,过目不忘,知识精进,武帝更加爱之。一日,武帝正为突厥犯边愁闷,宝惠言道:“今边境不靖,人心惶惶。突厥强大,不宜动兵攻之。愿舅舅以苍生为念,大力抚慰。若突厥与我言好而助之,江南与关东就无患了。”武帝闻之大喜,即颁诏行抚慰之计,果然大功告成。鉴于此故,武帝向姐姐道:“宝惠才貌皆佳,难有人与其相比,当为之娶一个能与其匹配的郎君。待他二八年纪之时,便用射凤凰之方法为其择婿,切不可轻率从事。”
武帝传位于宣帝宇文主赟。宣帝因性情暴躁,贪恋女色,肾衰体弱,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仅在位一年,年方二十二岁。
静帝即位后,太后曾经向他提起为宝惠择婿之事,因国事忙乱,辅政大臣杨坚又急于取他而代之,便无暇顾及。今经王妃提起,方才决心迅速办理此事,以慰先帝的在天之灵,也对杜鹃啼血的王妃有个交代。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静帝的銮驾从朱雀门进入皇宫,又从承天门进入宫城中的福寿殿,直接进入了杨太后的后宫。
年仅三十六岁的太后端庄慈祥,既有城府,又平易近人,豁达乐观,不管发生什么大事,脸上总是带着笑。虽然杨坚抢班夺权的步伐已经明显地加快,对皇族的迫害日渐加剧,她无力回天,任凭事态的发展,却仍然乐哈哈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与往常一样,静帝下了轩车,顺着玉砌台阶进入后宫的厅堂,却感觉不到往日的温暖和热烈。袅袅婷婷的宫女和不男不女的太监哭丧着脸,太后瓜子脸上灿烂的笑容全然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欲哭无泪的哀痛。他猛地一惊,预感到发生了塌天大事,顾不得向太后请安,便急三火四地探问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