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果然,在杨林、杨广之类重臣,以及张衡之类小人的挑唆陷害下,文帝的防线崩溃了,对李渊的疑心越来越重,后来竟发展到李渊就要对他下手,抢他的皇位,夺他的权似的。两个月后,国事有了头绪,他便对李渊下手了。
这是个夏日的中午,天上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闷热闷热,热得蝉“吱吱”地叫,狗在树下耷拉着红红的舌头喘粗气。人们有的使劲摇着蒲扇,有的用凉水擦躯体,还有的干脆跳到塘里、河里痛快。
李府中的古桧树下,李炳与李渊对面坐着,李炳的脸上布满忧郁的云。他已经听到了许多对李渊不利的消息,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头。李渊面色通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为父没有说错,佼佼者易折,捧的越高摔的越重,你已应了这两句话。前者你不听为父的告诫,年轻气盛,无了约束,标新立异,又是面陈,又是上折,锋芒毕露,直接对众臣的能力和权力形成了威胁,他们能放过你吗?终至对咱不利的谣言满天飞,圣上不对你下手才怪呢。”李炳怕儿子会立即被人抓走似的,在李渊的身上看来看去,同时赶去了那只在他脚边爬着直喘的狗。
李渊激愤地道:“说什么我也不明白,为何忠臣难当,好人难做?儿含辛茹苦,在你儿媳的帮助下做了那么多利国利民的事,竟遭到那么多人的诽谤。老百姓说什么于儿不利的话儿不恼,因为他们知之太少,朝臣们说三道四,儿可就不理解了,他们是有知识,有能力,人格高尚的人啊!其实父亲也不要悲观,圣上是个明君,不会对我怎样,据我推测,将儿贬到离这长安城千余里的荥阳、楼烦做太守也就是了。我本来就是哪里的太守,应当前去,无可非议。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做太守有什么不好?摔打几年,长些见识,父亲与爷爷不就是在马背上度过了好时光吗?”
李炳叹口气:“但愿如此。只要不受不白之冤,牢狱之苦,做个庶民有何不可。”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平安无事。文帝照常临朝,李渊父子照样上朝。只是文帝不再那么爱激动,李渊的奏折减少罢了。
第三天下午,圣旨到,传李渊到大召殿面君。李渊意识到了什么,怕父母担心,表现得坦然、自信。李炳与夫人也意识到了什么,亲自为儿子梳洗打扮,送儿子上路。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儿子稳住神,沉住气,真正做到稳如泰山,处变不惊。并派两个家丁随儿子进宫,以便打探消息,及时报告。
李渊出了府门,回头看了父母一眼,与两个家丁打马而去。他抓紧马缰,微倾前身,二目望着远方,一副志得意满,运筹帷幄的模样。心里话:“我李渊没有错,今儿个就是皇上拿我开刀,我也要做出个样儿。大丈夫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这些日子文帝自觉身上的重担轻了许多,因此情绪高涨,不仅经常光顾后宫,过隔三差五的听曲看舞,而且饮酒作乐,比数日前活得潇洒了许多。这时,他正在大召殿观看宫中的艺人表演的《霓裳羽衣舞》,轻歌曼舞,使他陶醉,眼睛不时地移上舞女的胸和脸,嘴角泛起不怀好意的淫笑。
普天盖地的流言飞语使李渊彻底看清了官场的倾轧、腐败,但也使他认识到自己因涉世不深造成的自负和张扬。在这君起疑心,臣不无嫉妒,不知命运如何的境况下,必须稳而又稳,慎而又慎,静观事态发展,任何毛躁和因自负造成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都是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因此,当他来到大召殿,缓缓上了大殿的台阶,发现文帝正在娱乐,便不急于进殿,在殿门外立着,一副谦恭卑下,诚恐诚惶的样子。
殿内曲悠怡耳,舞姿婆娑,不时传来文帝放浪形骸的笑。李渊压抑着,同时告诫自己:作为天子,在闲暇之时听听歌看看舞,放松一下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没有异议的必要。要冷静,任何不满的表示,都将带来灾难。
歌舞终于结束,刘公公轻轻的,怕惊醒一个梦似的向余兴未尽,仍处于亢奋中的文帝道:“圣上,李渊李柱国到了,正在殿外候着,是否让他进来见驾?”
文帝的情绪这才有所收敛,停止歌舞,赶走艺人,向着殿外道:“是李爱卿啊,怎么不进来见驾?朕正等着你呢。”
李渊答应一声,唯唯进了大殿,只见青烟氤氲之中的文帝衣袂鲜明,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尽,溢着谦和仁爱的温暖慈祥,不像要对他下狠手的样子。他猜测着,推断着,脑海中翻腾着文帝要对他怎样的许多形象:须发猬立,肌肉颤动,风掣飙起,似乎还有将他拿下后如释重负般的嗄哑狂傲的笑。
“李爱卿,坐,坐呀,不必拘礼。”文帝指着矮矮的椅子:“朕召爱卿前来,是想告诉爱卿,朕对你另有任用。”
“另有任用?”李渊的心咕咚一下放了下来:“微臣全凭圣上调遣。为了圣上和大隋之天下,微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情愿。”
文帝观察着李渊的面相,平时淡淡的眸子里放出了奇异的光:“爱卿虽然年少,却是大隋少有的干臣。在朕登基之初,急需对策良谋之时,出谋献策,帮了朕的大忙。说心里话,朕离不开你哟!”
“谢圣上褒扬。渊初出茅庐,不知轻重,惹圣上生气也是有的,不值得圣上如此爱怜。”李渊道。
文帝下意识的用右手的中指敲着几案,陷入了沉思之中。看得出,他在做着难以定论的重大决定,或者强迫自己改动已经做出的重大决定。一会儿,他蓦地站起来,向着李渊道:“不瞒爱卿说,爱卿的言行举止和才华使得许多人不痛快,朕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原本决定将你放到寸草不生的荒蛮之地做个县令,不知怎的,忽然于心不忍,若是那样对待一个忠贞之臣,不是令小人竞进了吗?那日爱卿说仁义生于情,朕既不理解,又觉好笑,不想今日朕恍然大悟,朕突然改变决定的行止不是仁义所致吗?而这仁义正是来自朕对你的爱产生的情。若是情不生仁义,朕一句话就将你打发了!朕信仰西天佛祖,佛生九天,泽被四海,渡人危难,生生不息,难道朕就容不得一个为朕出过大力,年轻有为的才人吗?”
李渊百感交集,感叹唏嘘。他真的被陶冶在情和爱中的文帝打动了,眼泪刷地流下来,如同受了好多委屈的孩子。其实他就是个孩子,才十几岁的人,嫩着呢,只不过才华出众罢了。
文帝从未见李渊流过泪,见过的是李渊并非自负的自信、热情奔放、潇洒自如的个性和难有人可比的才华。便再一次被打动,脑海中涌上了一改初衷,将李渊留在身边为少卿的念头。与此同时,朝臣们那一张张容不下李渊的扭曲的脸也在他脑海中闪动。他终于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再次否定了将李渊赶到荒蛮之地任县令的决定,牙一咬,心一横:“爱卿,你就到山西河东州任黜陟讨捕大使吧,官为三品,许多臣子都想讨这个缺。河东州地处边远,盗贼蜂起,害国祸民,急需讨捕,以免留下后患。凭爱卿之文才武略,定能胜任此职。”
“谢主龙恩!”李渊喜上心头,言道:“微臣自幼便有横枪越马,领兵杀敌的愿望。不仅想在江北大展宏图,更想饮马长江,虎视吴楚,到蕉风椰雨的江南大干一番事业。今圣上垂顾微臣,委以重任,正合微臣之愿。微臣定忠心耿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朕拨给你兵马三千,你可要合理用之,在尽量减少损失的情况下凯歌高奏。”文帝问:“有何要求吗?朕尽量满足爱卿也就是了。”
李渊言道:“三千兵马,已经足够,别无他求。只是有一件事要向圣上提出。”不等文帝答应,接着道:“人言三人成虎,微臣怕走后遭人暗算,故而求圣上莫听谗言,以便让微臣在外尽心讨捕。”
文帝清楚“三人成虎”是怎么回事,其实在李渊身上,已经印证三人成虎的内涵,可他还是表示:“朕胸襟广博,心明眼亮,知人善任,善恶还是分得清的。爱卿放心,疑而不用,用而不疑,莫说三人胡言朕无动于衷,就是千万人胡言朕也龙心不动。放心去拼杀吧,只要你一心报国,朕不会亏待你。”
又谈了一会,李渊跪别文帝,走出大召殿。殿外还是那些景致,他却忽然觉得天也高了,地也大了,宫中的一切闪烁着一种他以前从未感觉到的祥瑞的色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文帝会如此办理。好男儿志在四方,走出去有什么不好?况且还升了官,有了兵权。于是,便觉高大起来,目中无人地走在宫城的大道上。出宫城后,骑上高头大马,颇有些凯旋将军的洋洋得意和趾高气昂了。进府之后,一头扎进父亲的书房中,向父母报告喜讯。
李炳与夫人独孤迦藤送走李渊后,就惴惴不安地坐在书房中等待消息,不想刚才跟随儿子进宫的仆人来报,说是皇上开恩,不仅没有对少爷怎样,少爷还升了官。他与夫人以为仆人在安慰他们,直到儿子进来,亲口陈述了一遍,方才放下心来。
李炳道:“圣上英明,英明啊!竟给了渊儿一个锻炼的机会。儿啊,为父与你的爷爷、祖爷爷,哪个不是在沙场上冲杀出来的。为父一直想让你到血与火中接受洗礼,不想因祸得福,今日终于如愿了。去吧,到山西河东州去吧,不受磨难不成佛啊!”
母亲道:“儿啊,你爹说得对,凌云之志,是句空话,用行动去实现才是真的。再说了,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就你这桀骜不驯的劲儿,说不定何时会弄出事来。”
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李渊回到了卧室。
宝惠一如既往,边读书边静静地等他。见他进来,照样给他脱袍解带。她没有急于问丈夫进宫的情况,因为她从丈夫的脸上读出了文帝召见的内容。
李渊详尽地向宝惠讲了事情的经过,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不日少帅领兵,攻城拔寨,大海行潮,地陷山崩般的壮烈,以及稳操胜券,连战皆捷,天子论功行赏,封官加爵,臣民欢呼,动地惊天的辉煌景象。他扳着宝惠美丽的双肩:“夫人,你怎么无动于衷?难道我不该接受这个官职,不该离开这个尔虞我诈,是非多多的地方。去施展我的抱负和才华?”
宝惠忽然勾住了李渊的脖颈,撒娇地道:“谁说妾这也不高兴那也不自在?郎君大概早已忘记洞房花烛时妾‘醉看龙泉也丈夫’的诗句了。那诗是妾心灵的写照,岂是空话一句,纸上谈兵。去吧,去冲杀吧,妾陪你去,一定陪你去。妾离不开你,也离不开你的热烈,你的才华,还有敢为邦国鞠躬尽瘁的坚决。”
李渊将宝惠搂得更紧:“好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烈女!请夫人放心,我带你西去,一定的。至于父亲与母亲那里有我呢,我会说服他们。”
十日后,传来令李渊领兵出征的圣旨。李渊辞别了父母和家人,只带夫人和仆人李大直、宝惠的使唤丫头梅儿,统领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地奔向那个他既陌生又向往的地方。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日便过了陕西,进入山西界内,来到离河东州仅有八十余里的高山前。
此山属秦岭山脉,山势高大连绵,峰入云里,山势奇特,苍岸壁立,阴风四起,林涛滚动,白练悬空,如万马奔腾,黑云滚滚,遮天蔽日,狼嗥猿啼,令人毛骨悚然。
再向前行,已经无路可走,李渊派兵找来一银须飘拂,满面红光,精神矍烁的樵夫问询。樵夫告知:此山叫作黑风山,因风黑色而得名。要想出山,必须走左边一条藤葛缠绕,荆棘丛生,巨木如墙的古道。古道再难行走,也能走出去,可惜出山后便是打家劫舍的盗贼,人称盖地虎董理的营寨。盖地虎有千余人马,都是心毒手辣,武艺高强,经过许多战阵的高手。营寨十分坚固,就山势而建,磐石般地堵住路口,要想从山口出去,归于平川,比登天还难。当李渊问及古道的距离,樵夫道:“路程倒不远,不过十里有余,然而非常难走,需两个时辰方能到达山口。那帮贼人占山为王,视百姓如草芥,杀人如麻,眉头不皱。我那苦命的独生儿子就死在他们手里,老伴也因思念儿子大病缠身,不日亡去。小老儿恨死他们了,愿做向导,头前引路。”
“老人家,多谢你了,待大功告成,重重赏你!”李渊下令:“好生款待老人家,若有不周,小心挨军棍。”
樵夫谢过,边随李大直向前边的大树下走去,边暗暗自语:“只要为小老儿报了仇,小老儿就心满意足了,何言报答。”
此时正是暮色低垂时分,茫无际涯的山峦丛树变成了银灰色。鸟在归窝,虎狼豺豹的叫声更加凄厉、残忍。成群的流萤翩然起舞,各种各样的虫儿也放开了歌喉。回头看去,来路上原本参差不齐,上搭下挂在崖、路边的茅屋沉浸在苍白色的暮气之中。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像鬼的眼睛。是个好天气,黛色的天幕上星星渐多,神秘地俯视着大隋的这队人了瓮中的人马,好像在诉说,又似在讥讽、嘲笑。六月酷暑,若在山外,热浪滚滚,这里却是一个清凉的世界。
许是凉爽的缘故,李渊觉得十分舒服,也没有应该有的压抑和躁动,似乎来这里的目的是避暑、游玩。他下意识地扫视着樵夫提供的古道的方向,冷冷地下令:“就地安营扎寨。马衔环,人哑言,越安静越好。不准埋锅造饭,不准随便走动,只准中军帐中燃一支烛,违令者斩!”又道:“传中军将军、龙骧将军、谋士到中军帐议事。”
命令已下,李渊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痴痴地思考着对敌之策,直到李大直向他报告,说是中军大帐已经搭好,将军们已经在中军帐等候,他才随李大直来到中军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