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我父亲胆小懦弱,毫无主见,却又固执且死要面子。他凡事都要靠我母亲做主,与村里人发生纠纷时,他最后一句话总是“等我老婆来了再跟你讲”。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曾经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
父亲在父辈中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曾经差点儿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最终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成,然而他的同学却都比他幸运,一个个都吃上了国家粮。父亲由于爱面子的缘故,很少与同学来往,在我的记忆中几乎就没有。只听他说过早年他有一个同学在我们乡当乡长,父亲每次碰到他,总是直呼其名。后来乡长通过其他人委婉地告诉父亲,在众人面前不要叫他的名字而应该叫乡长。父亲当时觉得受了很大的侮辱,便再也不去见那位乡长了,直到他调任也没有去送行。父亲通过自己残缺的知识对世界有了一个残缺的认识。他总是向我表述一些错误的观点,这令我无法忍受,每次我都试图予以纠正,但总是徒劳。父亲的固执令我恼火,所以我们的每次谈话都会不欢而散,因此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着父亲。
高考那年的7月,天气异常闷热,跟我的心情一样。我的分数只过了专科线。我很烦,整天地不吭声。父亲好几次想接近我,又走开了。后来他终于坐在我面前,酝酿了好久,表情很痛苦,但他终于讲话了。他说他有一个小时候玩得很好的同学是某大学的教授,他准备明天带我去求那教授帮忙。然而我知道父亲与那教授已有二十几年没有联络了,临时有事要求他,才突然去拜访,那场面该有多尴尬!但我还是答应了父亲。
第二天,父亲提了一桶鸡蛋和两只土鸡带着我早早地出发了——避开了村里所有人的目光。当父亲按门铃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两位二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见面了,场面应该是激动人心的,但由于我的介入就完全变了样。功利的搅和往往使友谊失去了它美丽的色彩。父亲很是拘谨不安,见面就叫对方教授。教授显出了应有的气度,叫父亲的名字,也要父亲叫他的名字,但父亲固执地一直以教授称呼对方。这让我想起了鲁迅跟闰土见面的情景。
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父亲后来又单独去了几次教授那里,最后一次父亲很晚还没回来,我打着手电去接他。在路上我看见了父亲,我惊奇地发现在手电筒光束下的父亲是如此瘦小。这时我才想起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父亲只有90来斤。这90来斤的身躯要肩负一家人的生活与下一代的希望,担子确实太重了。父亲边甩着右手,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走近。我知道他的手又开始胀痛了。每个疲劳过度之后的晚上,他的手总会莫名其妙地胀痛、抽筋。这病痛经常折磨得他在凌晨两三点钟之后还不能入睡。父亲的颧骨明显地凸出来,满脸的皱纹上爬满了倦意与愧疚。我预感到了事情的结果。父亲说他喝醉了,在车上睡得太死,以致到站了都未能醒过来,是打扫卫生的乘务员叫醒他的。父亲觉得很内疚,对我说下辈子投胎做人千万不要再选他这样无能的父亲。我哭了,明明内疚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是我连累了父亲。父亲,您知不知道,您的内疚增加了我的痛苦。
后来我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了。尽管许多人劝父亲放弃供我读书,尤其是这样的学校,但是父亲毅然地送我去了学校。父亲说他不希望看到我再过他那样的日子。
父亲依然胆小懦弱,依然固执,但是我爱他,因为他对我的爱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父母,也无法改变我们的父母,但我们可以选择做怎样的自己,改变自己。
感恩心语
父亲胆小懦弱,毫无主见,却又固执且死要面子。“乡长事件”中他始终没有低头,但父亲却多次去求那二十多年没有联系过的老同学。是什么让这样一位父亲低下高傲的头颅,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地去哀求别人?是父爱——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