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在雨地里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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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鹤发童颜 道骨仙风——林斤澜印象

论岁数,林斤澜和我的父辈差不多,见面我把他叫林老。而林老却叫我老弟。一声庆邦老弟叫的,我惊了一下,像受了宠似的。

林老不服老,他说:我觉着前面的路还长着呢!我们一块儿在街上走,他直着腰杆,一眨眼就走到前面去了。他步履不大,是小碎步,但频率较快,很有效率。2000年秋天,我们一块儿去云南,他连山都敢爬。那座山挺高的,据说山上的空气也比较稀薄。同行的章德宁、徐小斌两位女将有些望而却步,她们问林老:您还爬吗?林老说:爬吧,既然来了,怎么能不爬!上得山来,多数同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都不大对劲。对身体一向比较自信的我,也觉得心跳加快,头发棵里浸出一层又一层黏汗。我一路注意观察林老,他一步一步,爬得不紧不慢,稳稳当当,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吃力的地方。经过这次爬山的考验,我们一齐向林老发起恭维:原来您是80多岁的人,30岁的心脏啊!

每与林老相聚,我们总要喝点小酒儿。林老说他馋酒,自己每天都要喝一点。他自己喝酒是定量的,喝够定量,犹不解馋,还要握着空酒杯子闻酒香。喝酒之余,他还收藏形态各异的各种酒瓶子,多宝格上酒瓶放得琳琅满目。林老喝酒很自觉,还没等你敬他,他已把酒杯端起来了。几杯酒下肚,老爷子两眼放光,神采飞扬,甚是可爱。酒大欺人,人大欺酒,一个人只要能降得住烈酒,说明身体还是可以的。不过林老从来不欺酒,他拿酒当朋友,愿意与酒达成交流。他不挑酒,和什么样的酒都能交流。和林老熟了,我在林老面前有些放肆,有一回,也是因为我把酒喝多了,竟向林老请教:男人上了年纪,对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仍然很喜欢?林老哈哈一笑,说:那当然!那当然!

有记者采访我,问短篇小说写起来是否比长篇小说轻松省力?我记得我的回答是一个反问:你能说百米短跑比马拉松赛跑轻松省力?我认为马拉松需要的是持久的耐力,而百米短跑主要考验的是人的爆发力。写短篇小说所需要的爆发力不仅需要记忆力和想象力的支持,连作家的体力和精力都得具备比较好的状态。为了印证我的观点,我说你看,作家一旦上了年纪,一般都不再碰短篇小说了。我说情况也有例外,像林斤澜,都年过八旬了,还在写短篇小说,而且篇篇精致,深邃。我宁可相信林老的精力还很好,爆发力还存在着。林老的头发虽然白了,但白得发着亮光。林老的眼睛特别亮,有点孙大圣眼睛的味道。林老的面色和嘴唇都很红润,我们跟他开玩笑,说他的嘴唇红得像少女的嘴唇一样。

2004年春节过后,林老回他的温州老家去了,一住就是四个多月。回京后,我和李敬泽、徐小斌等去看他,徐小斌一边打量着林老,一边惊喜有加,用她那特有的甜美声调对林老说:林老您太神了,您怎么越来越年轻了,您简直就是一个神,不行,您今天得给我们讲讲您的养生秘诀。林老笑着,说嗬哟,哪里,哪里,没什么!

我替林老回答,说林老身体好,主要是因为林老心态好,人缘好。我来讲一个细节。还是那次去云南,我们在参观东巴文化之前,先在市场转了一圈。有小贩向赵大年老师推销一种土制陶碗,说是康熙年间的出土文物,五十块钱即卖。赵老师跟人家砍价,从五十块钱一只砍到二十块钱一只。当赵老师掏出一张五十块的整钱准备买一只“康熙碗”时,小贩接过钱,怎么也不愿找钱了,结果又卖给赵老师三只“康熙碗”。五十块钱买四只“康熙碗”,其中有诈是显而易见了。赵老师把碗摞在一起,用一块手绢兜上,拿给林老看。林老只是笑了笑,并未指出他的碗是假货。过了一会儿,林老在路上看见一摊牛粪,用手一指,说快看,康熙年间的!没错儿,牛粪肯定在康熙年间就有了。联想到赵老师的一摞沉甸甸的“康熙碗”,我们都禁不住乐了。当天下午在机场候机,赵老师说,碗他不想要了,问有没有人要。我们看出赵老师想转嫁包袱,都摇头表示不要。赵老师说:没人要我就扔掉。说着把碗掏出来,欲扔的样子。这时林老说话了:好好的碗,别扔呀。赵老师说:您不让扔,就送给您。把碗放进林老的提包里了。林老说:那我给您钱。两个人把钱推来推去,赵老师说什么也不要。林老说:您不要钱,我就不要碗。他把碗从提包里拿出来了,放在赵大年脚前的地上。赵大年有点急了,说:林老,您真会开玩笑,几只破碗,您为我卸包袱呢,我怎么能要您的钱!再次把碗放回林老的提包里。林老有些无可奈何,说这不好。事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一年多之后,我们又在一块儿吃饭,林老又对赵大年提到那些从云南带回的“康熙碗”,林老说:大年,我回来把碗泡在水池里,准备洗洗呢,一泡全烂了。只到这时,林老好像才释然了。

汪曾祺有一篇写林斤澜印象的文章,题目叫《林斤澜,哈哈哈……》。我理解,这篇文章的主要意思是写林老的大智和大善。大智是说他把什么都看透了,没什么好说的。大善呢,是说他为人处世特别敏感,对任何人都不愿有半点伤害。有人理解得不太对,说林斤澜世故,怕得罪人,在有些事情上不肯表态,只哈哈一乐就过去了。据我所知,林老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上哈哈哈,在大是大非面前,林老严肃得很,从来不哈哈哈。林老跟我们说过,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生一定要有一个下限,这个下限就是独立思考。一没了下限,就没了自己。好多人最后没守住下限,结果丧失了自己。林老还说,在现实生活中你要和现实对抗,绝对对抗不过,对抗的结果只能是失败。但在创作中,我们和现实可以保持一种紧张关系,可以不认同现实。林老的这些观点,在他的小说里最能体现出来。读林老的小说,我想到最多的是两个词,一个是硬度,一个是骨气。我仿佛看到一位饱受风霜的老人,朝已经很远的来路回望着,嘴里像是说着什么。他表情平静,声音也不大。一开始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仔细听了听,原来他说的是不,不!我又仿佛看到一棵树,一棵松树或一棵柏树,风来了,雨来了,树就那么站着,以坚忍不拔的意志和持久的耐力,在默默扩大着它的年轮。霜来了,冰来了,树没有挪地方,还在那里站着。树阅尽了人间风景,也把自己站成了独特的风景。

林老不大跟我们谈到创作上的事,而我们是怀有私心的,总想从林老那里掏点什么。林老看透了我们的用心,有时也把创作上的事说一说。林老说,创作上的事无非是一个客观,一个主观,有人走客观,有人走主观。不管哪一观,都会走到头儿的,所以最终是走客观和走主观来回转。说到他自己,林老说,他是主观和客观一块儿走,但又不是一半对一半,有时是白天长一些,有时是黑夜长一些。汪曾祺对林斤澜的小说有一个著名论断,叫无话则长,有话则短。乍一听这话跟我们平常听到的文章作法是反着的,怎么有点拧呢!稍一咂摸,你不得不承认,汪老的话说得真是精辟,真是到位。其实汪老不只是在评论林斤澜,也是在说他自己,一不小心,他把写短篇小说的真谛说出来了。可不是咋的,现实中存在着的,我们不必写了,让人家看那个现实和新闻报道就够了。别人说过的话,我们也不必说了,再重复还有什么劲呢!留给我们的路,是在没路的地方开出一条新路,在看似没有小说的地方,种出我们自己的小说来。这是有点难,可不难怎么叫创作呢!

说林老的小说是怪味豆儿,这似乎成了定评。我倒觉得,林老的小说有味是肯定的,要说怪,倒也不见得有多怪,他写的也是平常人,平常事,处处透着质朴自然。汪老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和汪老相比,我觉得林老在练字练句方面似乎走得更远。他对每一个字都进行深究,不仅用字面上的意思,更注重挖掘字面背后和字面根部藏着的东西。他像是对每个字都审问过,让字好好交代,到底还有哪些意思。等字交了底,他就和那个字握手,说你好你好,并和字达成了默契。打个比方,林老小说中的用字,好比山坡上冒出地面的一块块石头,这样地好像不大平整,但大面积看去还是很自然,而且每块石头都构成景观。

写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话说多了,你敢对前辈妄加评论,你以为你是谁!

对不起,我还得回过头就林老的身体再说几句。林老定是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了,前年竟大病了一场。他以为不过是感冒,就用老战术向感冒过招儿,一招儿是饿饭,二招儿是喝点酒睡大觉,三招儿是泡热水澡。三招儿用过,感冒说来来来,他就没招儿了。到医院一查,原来不是感冒,是肺炎,他找错对象了。治好肺炎回家,不久非典型性肺炎开始肆虐,这下林老仿佛有了骄傲的资本:典型性肺炎我都得过了,非典型性肺炎怕什么!

好好好,那您就等着看北京的奥运会吧,看完奥运会,再选下一个目标。林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