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车一过盐湖,天就刮起了大风,铺天盖地的黄沙呼啸着从远处一堵墙一般压过来,那气势很有点吓人。待到沙粒莎啦啦地砸到车上时,不但弥漫着一股土腥味,还有一股奇寒的气息,沙尘里夹杂着雪珠冰粒儿,小雅和乘客们都不禁把衣服裹紧了,闭紧眼睛忍耐着,期待快点到站。狂风呼啸声中,司机大喊:“达坂城子到了,下车的赶快,吃饭的跟我走,撒尿的去马路对面!”小雅拖着自己的旅行包挤挤挨挨地下了车,一股狂风袭来她打了个趔趄,弓腰缩背侧身顶风朝公社大院走去,期冀找得到回村的便车——汽车、马车、毛驴车都成!公社大院空荡荡的,门口一个带红袖章的闲汉躲在背风的旮旯里抽着莫合烟。
小雅躲进旮旯问他:“同志,今天有东沟的人来办事儿吗?”
那人估计是闲得十二分难受,张嘴就说:“东沟?今天这大的风,就这镇上的人都没几个出门的,东沟的人,离着几十里地呢?疯子才来!”
“那,你知道今天有没有车去东沟那边?我是东沟一小队的······”
那人上下打量她好几遍了,笑道:“看你这样儿就是回家的知青,你说你麦子豆子都收完了,不在家呆着跑回来干甚,这好几十里地你哭都哭不回去。”
小雅无奈地说:“我在小学当老师,孩子们等着上学呢。”她指一下地上的旅行包:“你看,这里面都是给学生买到书本和铅笔。我不回来咋整?”
“哦,俄知道咧,你是不是那个被发配来的女娃子?在吴校长那个学校。”
“发配?我不是发配的,不过我是在吴校长学校。”小雅懵了,瞪着眼来回看那闲汉。
“俄听杨大勇说的,说他们队有个对娃儿们特好的知青,所以就送学校去当老师了。是你吧?”
“要这样说那就是我。大哥,你和大勇熟啊。”小雅见状赶紧套热乎:“你看你帮我想想辄儿,我得回去,要不那些孩子们咋办?你帮帮我吧。”
“妹子,今天是没辙儿,俄出个主意,你要不搭个便车到红星桥,然后发狠走几里地去小煤窑,看哪里有没有拉煤的毛驴车。”
小雅想想也只有这法子了,她咬咬牙点点头,提起那足有十几斤重的大旅行包往大门外走去,那风继续吹得她那八十来斤的小身板儿歪歪倒倒,那沉重的大旅行包虽然缒着她不至于被吹得随风跑,但也让她在风里走得更艰难。就在她眯缝着眼在风中挣扎时,一双大手从背后接过了大旅行包,那闲汉大声说:“同学,俄帮你去拦车,你先躲小卖部去。”
小雅感激不尽地躲进了小卖部,那闲汉躲在路边一棵树后面对驶过的车辆挥手,终于有一辆军用大卡车停下,小雅看见他拍打着车门扒着驾驶室窗户跟人说啥,赶紧提着包跑出去,闲汉也已经跟司机说好了,回头来接过她的包二话不说把她推上了车,不等小雅道谢已经咣的一声关上车门大声喊:“走吧,快走咧!”
车开了,小雅回头看着窗外,感激地挥挥手,那闲汉靠在树上笑呵呵地看她一眼,佝偻着朝公社大院跑去。
司机是一穿着油渍麻花军装的大哥,他笑呵呵问道:“你去哪儿啊?”
“我回队里,在红星桥下车。”小雅问:“你是哪个部队的?你去哪儿?”
“嘿,这同学还打听得挺多的。这是军事秘密,知道不?”
“司机同志,别唬我了。你这车拉的肯定不是啥重要的军事物资,顶多是后勤物资。要不能放单飞?”
司机也是个老油条,笑呵呵地说:“看来小同志很内行啊,不是小特务吧?”
“哼,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这点儿小事儿还想瞒着?我猜你不是去拉土豆白菜就是去拉煤的。”她看一眼司机那张糗脸笑问:“怎么样?我猜对了吧。”
“那你再猜猜我是哪个部队的吧。”
“不猜。猜对了有啥好处吗?”
“只要你猜得出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才不信呢,不管我猜对没有,你只管说不对,我岂不是白费劲儿。”小雅不屑的口气激得司机大哥开口就说:“咱当兵的不说二话!你猜对了我绝不赖账!”
小雅笑道:“好!一言为定!”然后略思索一下说:“你这车牌的号儿,不是军区的也不是下面军分区的。也不是汽车团的,汽车团跑新藏线,不走这条线。也不像马兰基地的,人家那车出来肯定不会一个人,要有互相监督的。”她眼珠子乱转着一眼扫到风挡玻璃前夹着的通行证,故意用不屑地语气说:“你是高炮团的!”
司机大哥一脚刹车,回头看她道:“你怎么知道?”
“知道我是哪儿的吗?我家时军区大院的!老看见你们炮团的车牌呢,你这号不是在这儿吗?”小雅用下巴颏指了指那张通行证说:“你该送我了吧?”
“俄的个娘诶,领导的千金啊!咋也落魄到山沟里了?”
“呸,啥叫落魄?我是自愿下乡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道不?”
“嘿嘿,嘴还挺硬。还不都是没法子吗,好好的公子小姐都给赶到农村去了,省得在城里先胡闹呗。”
小雅哼了一声扭脸看着窗外懒得理他了,心想:大不了在红星桥下车走到小煤窑,再借辆自行车回去。不就十几二十里吗?小样!
那司机从偷眼看了看小雅,嘿嘿笑道:“咋?生气了?我和你说笑呢。你指着路,我说话算话,送你到家门口。”
天啊,她真没想到这样容易就回来了。直到她跳下车来站在门口看着那老兵咧嘴朝她挥手时,她还觉得跟做梦似的,真没想到这样异常顺利地回到队里,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普普通通的小人物里真是好人多啊!
目送那满载的大卡车摇摇晃晃地在农村土路上搅起一条土龙远去,她才朝“家”门走去,定睛一看铁将军把门,马玉兰同学不知野到哪里去了,她就手把带回来的东西藏好掖好,一向有点小清高的她很耻于送礼被人发现,更不想自己辛苦背回来的东西被那馋嘴咋咋呼呼地要求分享。
当天晚上,依然是沙尘飞舞阴霾四合,她做贼般的把四色罐头送到了秀华嫂屋里,单刀直入地跟潘会计说了自己的想法:“死等考大学看来也不行,十年攒下来的人去抢那几百个名额太困难了,何止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潘大哥,我想如果有招工招干的机会,我想你能帮帮我。”潘大哥憨厚的笑容下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他默默听完小雅的话缓缓点头,说:“是咧,那考学不是容易的事儿,以前都不好考,现在就更难咧。”
秀华嫂给小雅和潘会计续上酽酽的伏茶,喜爱地摩挲着几瓶罐头说:“妹子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罐头来,多金贵啊。”
小雅笑笑说:“嫂子,我看你又出怀了,害口了吧?马上天冷了,留着慢慢吃。”秀华嫂抚摸着微股的小腹一脸幸福地说:“可是咧,又有咧。妹子有心咧。”
“我能帮你解决小队和大队,但是公社我也够不着,只能瞅机会。”潘会计为难地说着,秀华嫂推他一把说:“平时牛皮吹得呱呱的!真叫你办点事儿咋就稀松了?你不是老吹和大队关系如何铁,你公社没人,他还没咧?他没人咋当上大队咧?!”潘会计挠头啊,小雅说:“潘大哥、秀华嫂,我不要求别的,就是小队大队的推荐,公社那边到时候帮我搭上线就行。”
“那行。俄不敢说大话咧,怕误事儿。”潘会计一听这话眼睛亮了。
小雅说:“谢谢潘大哥,还要麻烦你帮我在公社大队留意着,有啥消息就告诉我。”
“嗯。俄记下咧。”
小雅离开时,秀华嫂和潘会计把她送到门口,秀华嫂一个劲儿小声嘚嘚:“来就来咧,还送那重的礼。”小雅笑道:“潘大哥不也得求人呗,总不能让你破费吧?安心收着吧。”
秀华嫂瞄一眼潘大娘那屋昏黄的灯光,贴着小雅耳边说:“你就别告诉俄娘咧。”
“放心,下次我会给她另带的。”
回到宿舍,马玉兰已经钻进了被窝。见她进门兴奋地问:“你啥时回来的?咋回来的?这次回家听到啥好消息没?”
小雅笑道:“你看你这一串儿,先回答哪个?”
“先听好消息!”
“哪儿有好消息啊。我妈说了,就算有机会,也要先给我哥办。典型的重男轻女!”
“你家算好了,就兄妹俩。我家,挨着排队等吧。猴年马月去了。”
唉声叹气中这一夜再无话,只听那西北风呼呼地刮,门窗的缝隙哨音轰鸣,才九月底的样子,满房子风在打转儿,透心凉。
马玉兰在被窝里唱起了:“愁啊愁,愁白了头······”
风声里,那份凄凉,会传染,会漫延,挥发在每一寸空气里。小雅想哭。达坂城的风沙阴霾何止在天空,直接堵在每个知青的心里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