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小雅他们这一批知青来到这个小山村快三年了,其实谁都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批知青,谁都不想来,可是又无法不来。年轻人不能选择自己未来的生活和道路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这一年的一月,周恩来总理逝世了。村头的大喇叭里传来沉重的哀乐和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播报声,小雅正走在去学校的路上,遇见秀华嫂一干人拄着铁锨在村口上呆住了,人们悲切地在凛冽寒风中听完那颤巍巍的新闻,默默低头楞了片刻,各自分手,去学校的去学校,去干活的继续干活。她们这天的活是在羊圈起粪,不算重活儿。
秀华嫂干着干着叹气道:“这么个好总理咋就走了涅······”
“周总理是好人,惦记咱庄稼人咧。”胖嫂大声粗气地说:“他老人家这一走,又不知道要闹哄哄啥咧。眼见的好不容易这两年安生些了,老天爷咋就这么没眼色涅。”说着重重地刨得那冻得板结的羊粪咚咚作响着碎裂。
小雅裹紧棉猴走在小路上心里却一阵阵发冷,冷得比那腊月里达坂城的寒风还冷。她不知道形势会如何发展,而自己却在一天天扎扎实实的长大,二十岁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年龄,自己是奔着考大学下农村的,压根没想过扎根农村啥的,她才不想变成村头那小地主的媳妇呢!
狂风里她被风推着一会儿小跑一会紧走,脚下坑坑洼洼踉踉跄跄,那呼啸声仿佛天都在哭。这天学校里格外安静,上课时看老师脸色凝重,孩子们也特别听话,课间休息时吴校长两口子只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气,他们很想搞个下半旗仪式,可是竟找不到一面国旗或者红旗。屋外的风愈发嚎得悲怆,老榆树的枝条肆意相互抽打着教室的屋檐和墙壁,厨房墙根碳堆上大石头压着的油毛毡被吹得忽搧忽搧,王老师叹了口气道:“这点儿碳也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放假。”
“吴校长,要不我晚上跟胡队长说说,看能不能再给咱送车碳来?”小雅也巴不得有个话题打破这压抑的气氛。
“胡队长也难咧。你的工资,口粮,这冬天他已经给了我们两车碳了。算了,实在不行我们就把课赶一赶,每天上半天吧。太冷,孩子们也懒得跑。”吴校长这一说小雅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工资是队里出的,心里很不落忍的。一个月三十块钱,两个学期下来竟比队里最棒的劳动力挣得还多,自己还理直气壮的跟人家要这要那,她惭愧得脸都红了。从那以后,她上午学校放学以后,下午就在油坊里帮忙干活,不要工分,把个老保管高兴得不得了,时不时就说:“丫头,拿碗来,舀点油回去做饭。”
时间一天天过去,收音机里果然变了风向。政治嗅觉灵敏的小雅愈发担心国家的前途。其实,与其说她关心政局还不如说她关心自己的命运,具体说最关心啥时候恢复高考。原来传说今年要恢复高考,现在到底还有没有戏了?!她不想烂在这山沟里,一点都不想!她急切地想知道一切有关的小道消息,因为那年月小道消息远比公开消息来得准确。而她,现在相当于掉在一个信息黑洞里,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与她讨论分享任何消息。因为,所有的知青似乎都在秋收过后蒸发了。他们回家了,今年冬天不休水利,队里没活儿,所以都在家呆着,享受城市生活和家庭温暖。
这一刻,小雅的心里很不平衡。孤独、寂寞、一无所知的恐惧笼罩着她。白天还好,一到夜晚她独自一人呆在那空荡荡的知青大院里就怕得要命。前面说过,她们那知青大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地矗在村头小河边,三栋房子品字形面朝平展展的麦地和远处的群山,连个围墙都没有,驴马牛骡随便出入,秋天夜里她甚至有几次看见麦田里的狐狸。就这院子,李志曾经用鬼故事吓唬过她们。小雅倒是不信鬼神的,但是她怕人,知道坏人比鬼怪更可怕。
这天夜里,她被冻得坐不住钻进被窝里捧着本书在背,背着背着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有人咣咣敲着她的门,那用两把铁锨顶着的门被敲得哗啦哗啦直晃,她吓得一蹦子坐起来,细听之下是队里的老羊倌喝醉了,捶着门大喊大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要碗水喝。”
小雅顾不得穿棉衣跳下地去抓下挂在墙上的镰刀握在手里,站在门后说:“我家没水,你回家喝去吧。”
“俄就想喝你屋里的水咧,你开门!”
“你再敲我喊人了!”
“你喊吧,这咋咋你喊破嗓子也莫人听见咧。要不俄帮你喊喊?”老羊倌咧嘴大笑又走到窗前摇晃着窗户。
小雅咬着牙说:“你敢进来我就劈死你!”说着把镰刀在铁锨上咣咣敲了两下。
老羊倌一愣,寒风里的酒也醒了几分,骂骂咧咧的走了。小雅冻得哆嗦着跳回床上穿好棉衣裤裹着被子抱着把镰刀坐着吓得一夜没敢阖眼。整晚上在想怎么办。一边儿自怨自悔道:“早知道不当这破老师了。咱家缺这几个钱吗?不算缺!咱怕下大田吗?不怕!那干嘛非要当老师呢?都是胡队长让当的!都怪他!”可转念一想:“人家老胡也是一番好意啊,怎么能连人家都怪上了?再说,那会儿自己真的有一点点怕下大田。唉,可见是“福兮祸所依”了,而其他人正验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老祖宗的话咋就这么有道理呢?可为嘛落实到我身上的就都是不好的呢?看来还是要大大的破四旧······”
第二天,王老师一眼就看见她顶着俩熊猫眼萎靡不振的样子,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这么没精打采的。”她把夜里的事儿一说,王老师直摇头说:“你那儿不安全,人家知道就剩你一个,肯定有人会动歪心眼。要不你住二队来,张倩倩的钥匙在我这儿,不过她那屋没火墙,冷得很。”
“没事儿,我那屋也没火墙,我习惯了。”小雅这会儿是只要别一个人住那空洞洞的大院,咋样都可以了。
她先是跟老保管说以后不住这宿舍了,一个人害怕。然后收了工以后就跑到二队,跟王老师要了二队女生留下的宿舍钥匙,叫了她大女儿作伴,睡在了二队。就这样一直坚持到终于放假,她头两天就开始张罗回去的顺风车,这冰天雪地风狂沙飞的日子哪有啥狗屁的顺风车啊,最后还是吴校长听说大队的兽医来给小六子家的老马看病,跑去跟人家说了,小雅猜搭了他的“顺风马”去了公社。其实,人家兽医说:“吴校长说了,让我送你去公社的。这么冷的天,我跑几十公里去公社干啥呢?勺掉了吗?”兽医是个哈萨克族汉子,人高马大嗓子粗,可是人真不错,把小雅送到公社不说,还帮她找了回乌鲁木齐的便车——一辆拉煤的大卡车。开车的师傅也是个粗豪汉子,一路上不是抽呛得要死的莫合烟就是扯着嗓子唱京剧《智取威虎山》的“穿林海~~跨雪原~~”然后就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自己个儿打着鼓点子,拿自己那呼呼直喘的破车当骏马不停狂踩着油门,一直热闹了一路。逗得满心焦虑的小雅最后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