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不过是天山的一条支脉,冰川下大片的湿地集成美丽的小草湖,一个个翠绿葱茏的草墩子蘑菇头般散落在草湖上,小鸟徘徊,野鸭飞过,芦苇在风中摇曳,把清凉带给干热沙漠边缘的人们。更不要说那些妖妖的小河了,灌溉着山脚下的良田、土地,养育了美丽的达坂城的姑娘。
这是个联通南北疆的咽喉要道地区,那个总是似乎呼呼喘气的山口、风口,像巨龙的大嘴,高兴时任人通过,不高兴时谁也别想过。
所以,唐贞观十四年(640年)就建西州于高昌,在这里筑城管辖,因为这里有很多冰达坂,就称之为达坂城。武则天长安二年(702年),又在博格达山北麓的莫贺城设置北庭都护府;唐顺宗上元元年(760年),北庭伊西节度使衙移于西州,在轮台县东(今柴窝堡、盐湖、达坂城一带)设置西海县;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清政府筑新城,驻军屯田,命名为嘉德城,先后隶属迪化直隶州,迪化县管辖;民国23年(1934),迪化县取消农官乡约制,达坂城设镇;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3月,达坂城改为迪化县第七区。
小雅听王老师如数家珍般讲着达坂城的历史渊源,才知道现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公社居然还有这么久远的大来历。
她笑着说:“王老师,关于这里我就知道个《达坂城的姑娘》”说着就唱起来:“达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啊两只眼睛明又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嫁人就要嫁给我,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妹妹赶着马车来~”
王老师大笑道:“说实话,现在很多人知道达坂城,还就是王洛宾这首歌的功劳。”
“你是听着这首歌来的吗?我妈妈说她当年来新疆时就一路听着《我们新疆好地方》和《送你一束沙枣花》来的。她带了一百多上海的医务工作者,开始大家都兴高采烈,可过了嘉峪关就有人开始发呆,到了吐鲁番很多女孩子都哭鼻子了,等坐上卡车进喀什,连男的都撑不住哭了。”小雅没心没肺的笑着,王老师看着她的眼睛问:“那你妈妈没哭?”
“她铁石心肠,不会哭。”
“真的?那怎么会?女人,总是会哭的。不哭是没到伤心时候。”
“谁知道。我妈说:‘看的死人太多,眼泪就哭干了,心就硬了。’”
王老师默然了。
小雅问:“王老师,你喜欢哭?”
王老师隔窗看着悠然的远山,表情复杂。
“你看,那夕阳和晚霞纠缠着,谁都不想落山。可是它们总要落山的。它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落山之前,把最后最美的余晖洒满山岗、原野,给所有物事穿上霓裳,再镶上幻彩的金边。一个多么辉煌的落幕啊······”王老师黄白色的脸也被夕阳晚霞映红,给她清澈的眼力注满了梦幻般的流光。这刹那她仿佛年轻了十岁,仿佛变成了美女,仿佛给自己的话做了个注解。
“落幕?你和我妈比还很年轻呢,我妈她老人家都不说落幕你就要落幕了?”小雅永远是这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二十岁的她无法理解三十多岁的她的心境,都说有代沟,她们相差十几岁,那肯定是有一道又粗又深的代沟!
“落幕的时间不由自己掌握,那是上帝决定的。”王老师吸了口烟袋锅,小雅就奇了怪了,怎么这一瞬她似乎又老了十岁,活脱脱一个东北老娘们坐在自家炕头?
“王老师,你究竟多大啊?怎么前一会儿你好像二十几,这一会儿又像快五十了?你会玩时光流转吗?”小雅的脑袋里总有些天马行空不知所云的东西在奔跑,估计是《聊斋志异》看多了。
“傻话。我心老了。你妈说得对,看的死人多了,心就硬了。所以,我老了。”
小雅也默然了。她虽然没心没肺,但也还知道有些话有些事儿只能等人家自己说。果然,沉默片刻后,王老师深深的喘了一口气,仿佛把整个肺部包括腹腔里的晦气都随着那一长串旱烟吐了出来。她说:“我十六岁考上哈工大,全东北头一份。二十一岁当了老吴的研究生,他是我的导师,他有老婆,有孩子,我崇拜他。后来,我才明白,我爱他。我跟他好了,是我主动的。”她的话每一句都是一个炸雷,炸得小雅一愣一愣的。多敏感多刺激的话题啊,这在当年就是自己拿了一顶破鞋女流氓的帽子往头上扣,一般来说这队谁都是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无异于自杀行为。所以,她不敢插嘴,只是眼盯盯的看着她,从眼睛到嘴巴,再到眼睛。做一个好听众。
王老师的眼神还流连在远山的某个尖峰,那山峰已经沉入暮霭,只有顶尖处还有一点微光闪烁,仿佛是一只追逐落日的眼睛。
她轻轻敲了敲烟袋锅,微黄的食指在小雅眼前很刺眼的晃过。小雅迟疑着问:“你很喜欢抽烟?”
“我是因为他才学会抽烟的。都说一醉解千愁,我没酒量,所以抽烟。”她慢悠悠地又挖了一锅烟,并不点,只把烟袋嘴含在嘴里,神思游曳。片刻,她微笑着说:“那是一段很美的回忆,我一个人悄悄思念,在课堂、实验室、图书馆、食堂,所有可以看见他的地方,假装不经意地走过,打个招呼。我为他选修了他的课——航天工程材料。很新、很枯燥的课,没日没夜做试验的研究,有时几乎看不到希望,就像在一个黑暗的地下迷宫里摸索,走过无数暗道。只因为有他,我才坚持。我曾经在实验室昏过去,我是最小也最勤奋的组员。只为了看到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甚至他的背影,他的衣角。我们很默契,配合得天衣无缝,只要他伸手我就知道他要什么,无论是数据还是工具。”
“那你怎么跟他表白的?”
“不需要表白,他又不是傻子。”她微笑着看了一眼小雅说:“男人,在这方面聪明着呢。”
“哦。我比较傻。我经常搞不清别人是不是喜欢我,也搞不清我到底喜欢别人还是同情别人还是想改造别人。太麻烦了,我懒得想。”
“我从小就知道我要什么。我想要什么就一点会努力去争取到。我喜欢和别人争,你是班级第一,我就要年级第一,你是年级第一,我就要争全校第一。小学我跳过两次级,初中跳过一次。我只在初一呆了一个学期就直接跟初二去了。”
小雅敬佩的眼神随着她的眼神转,她的眼神跟着袅袅青烟走。她微笑着自言自语:“所以,我一见到他就知道我找到我这一辈的人了。我从大二开始上他的课,暗恋了他四年。最后,在我昏倒在实验室那天,他背我去医院,其实我在半路就醒了,但我还是装昏,被他背着的感觉真好。”
“那他前妻呢?她啥时候知道的?”
“那是个好人儿,也很宽容。她没哭没闹,带着孩子就走了,调到沈阳去了。她和他过得很平淡,没有激情,就是搭伙过日子呗。这样的夫妻太多了。她带走了两个儿子,说:‘你从来顾不上他们,孩子跟着你遭罪,还是跟我吧。起码有个关心他们的妈。’”
“这不是很好嘛?那你们怎么跑新疆来了?”
“反右了。先是大鸣大放叫大家提意见,老吴心眼实,就说了‘外行领导内行不合适’当时领导也没说啥,可是跟着就反右了,上面下指标,我们系必须有一个右派,老吴提了那意见,又有我这事儿闹出来,就被端出去当了右派。老吴不服,我们就跑了。”
“那你们就把事业扔了?一口气跑到新疆?怎么会想到新疆呢?”
“嗨,我们要不跑老吴就要被送劳改农场去了。幸亏有他个学生半夜偷偷给他送信,我们从被窝里爬起来就拿地图,用尺子一量最远的就是新疆,立马打包走人。火车票买到北京,在站前广场蹲了一宿,那是买卧铺要证明我们没有,老吴用他的特别工作证唬人家售票处,买了一张卧铺,我们俩倒着三天三夜,没敢在乌鲁木齐下车,提前在达坂城下来,下车就听那风吼的,比东北的白毛风还厉害。一下车我就差点被风吹跑,老吴拉着我直喊‘趴下!趴下!’”
小雅想起自己大风天带孩子回村的情景不禁也失笑了,说:“嗯,连滚带爬的有的是。”接着又好气地问:“那你们怎么就跑到这儿了?”
“嗨,说来也好笑,我和老吴正在站台上摇摇晃晃拉拉扯扯的搬行李,一个穿军大衣的大个子走过来了,我就那么寸被风吹得一头撞他身上。他一把捞住我啥话没说就把我拽到候车室里了,又跑出去帮老吴把行李一起搬进来。站在候车室里一唠嗑儿,得,也是东北老乡。在县武装部当部长,下来招兵,正准备回乌鲁木齐没赶上车。他领着我们去食堂吃饭,看我们文质彬彬的不像逃荒的可也不像是出差工作的,我们这模样出差哪儿有到达坂城的啊?”
小雅捂着嘴嗤嗤直笑,说:“一下就露馅儿了。”
“可不是。我家老吴三下两下就被他把话套出来了,大右派!逃出来的!”
“······”小雅想找吴校长拿书呆子模样就想笑,可又忍不住要问:“然后呢?”
“老吴一口气说完自己也蔫儿了,心想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和盘托出,万一要被抓回去就惨死了。”王老师又深深吸了口咽,让那烟雾在上下呼吸道里游行一遍后才缓缓吐出一长串烟圈,那烟圈在空气动力学作用下变成不规则的各种环形,渐渐淡去。她这才失声一笑说:“我们遇到好人了。那东北老乡太仗义了。他说:‘你俩都是做大学问的,可是你们这样逃出来的我也没法子帮你们再去做学问,’他遗憾地看着我们,说新疆缺知识分子,啥样知识分子都收留,学问越大越好。可惜我们是逃出来的,要不可以下调令去学校调我们。”
“那老乡边吃边琢磨,最后说,你们只能躲在这儿了,好在这地方富裕,总有孩子需要上学,我找个小学校安置你们吧。”
“所以,你们就来这儿了?”
“那还能咋整?头上戴着帽子,抓回去还不要命?那时我们是满心凄惶无处着落,心里猫抓猫抓的,有个落脚处就满足了。那老乡跟公社书记一商量,就说我们是他亲戚,犯了点作风问题被学校开了,到这儿找个落脚处。书记很痛快就答应了,说:‘孙沟里还没学校,就让大队给盖个学校,连他家也给盖了,他们就去那儿吧。那里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谁也找不着。’”王老师笑着比划着烟袋,那葱心绿的烟荷包在黢黑的烟杆下晃来晃去,很是耀眼。她笑道:“这村里人好,不光给我们盖了房,还各家凑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给我们把家都置起来了,我们也就安心在这里教书了。”
“那你们东北老家那边的亲人怎么办?他们知道你们在新疆吗?”
“开始几年我们也不敢跟家里联系,怕单位找到我们把我们抓回去,毕竟我们研究的项目都是国家机密。开始我们连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和老吴商量好的,一旦有人来抓我们怎么逃、往哪儿躲,跑散了在哪儿会和,方案都是一套套的。”
“哈哈,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太逗了。就这山沟里,还几套方案!怕是一次也没用过吧?”
“哈哈,那是啊。这地方连蚊子都飞不进来,安全极了。所以后来我们也安心教书了。”
“那你们的专业呢?还研究吗?”
“早扔了。开始老吴还鼓捣,可是一没设备二没资料,啥也干不成。最后,大女儿出生了,接着是老二。渐渐就丢开了。”她随手从身后的躺柜里掏出一本大部头书,哗哗一翻,小雅看见里面全是夹着什么鞋样子啊,窗花啊,糖纸啊等等。王老师说:“这是剩下的几本书之一,基本不看了,就是留个纪念。”
小雅牙疼般吸溜着:“多可惜啊,那么高级的课题,一般人搞不了的。”
“人,都是怕死的。都是想过得好的。我们现在获得了平静安谧的生活,赛过陶渊明了。”
“假如给你们平反呢?你们还回去吗?”
“平反了当然回去。谁不念家啊。我快二十年没回过哈尔滨了,”她的眼神又飘向窗外遥远的地方,仿佛要飘过山峰、原野、戈壁,一直飘回老家。
暮然,她灿然一笑说:“不说这些了,我给你看我们年轻时的照片。”
那又是两本厚厚的精装本大部头,俄文的。小雅只认识字母。现在,这书的功能仅限于做相册了,那里面一张张照片,记录着王老师年轻时的美貌和吴校长的英姿,洋气、帅气,与现在大相径庭。小雅翻着、看着,想哭。
“达坂城的姑娘啊,达坂城的城。冰达坂的雪水清清凉,达坂城的人们啊好心肠。”院里传来吴校长五音不全的小调声,人没进门就先听见噼噼啪啪拍打衣服灰尘的声音,接着是一嗓子:“娜塔莎,有啥好吃的?走这一路饿死我了。”
“他去公社买东西去了。”王老师一边说一边蹬鞋往外迎,嘴里喊着:“老二,给那边锅灶里加把柴禾,你爸要泡脚。”然后回头对小雅歉意地说:“我先去伺候他,你坐。”小雅见状起身告辞,回家的路上满脑子的达坂城的故事,她想:啥时候我也会遇上我的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