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小雅等待的春天依然没有来临。只等来一个消息:大学只招收工农兵学员,想上大学?下农村去!
小雅咬牙跺脚:下就下!农民不都是在农村活一辈子的吗?那些下乡知青不也都活着吗?!只要能上大学,刀山火海我也去!
文革让她早熟,她已经厌烦了所有的政治斗争,看穿了那不过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口号下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争权夺利,无数百姓成了炮灰、无数父母亲一样的无辜者成了牺牲品。她只想按母亲的说法:“做一个搞技术的人,老老实实为人民创造物质财富。”她已经不再幻想什么轰轰烈烈、激情燃烧的一生,放弃了“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理想,只想把自己埋在一个干净的、纯粹的环境里,过与世无争的平静日子。
所以,她一心想读书,想上大学。
于是,她选择了下乡当一名普通平凡的知青。不是“黑崽子”,也不是高干子弟。
决定已然做出,去哪里是个问题。那个年月,比遥远更遥远的是人心。安全,在一个遥远陌生地方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一个农大的老师,也是妈妈的朋友,长着一张长长的马脸,两只粗糙的大手骨节毕现还带着洗不净的黑指甲缝儿,怎么看都不像教书的。小雅很奇怪妈妈怎么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朋友。他来家里借书时说起自己娶了个农村小媳妇,说老丈人家山清水秀好地方,那里的人也实诚,小舅子又是大队会计,小日子过得如何滋润,“比娶了城里媳妇的强多了!”
妈妈就唠起了小雅要下乡的事儿,他拍着胸脯说:“就去我老丈人那里,那地方人好,女孩子去了不会被人欺负!”冲着这句话,妈妈和小雅就心仪了那个从未听说过的小山村。
看着母女俩心动的眼神,他包打天下的吹呼:“你放心,所有手续都由我来办,保管给你安排的稳稳当当的。小雅去了,就住我老丈人家。”帮忙的结果,就是他在小雅家挑了一大旅行包的书自然而然的再没回来过。
小雅下乡是“自愿”的,但还是为那包书伤心,那都是自己这几年精打细算每个月省五元钱买回来的新书,看的时候连折个角都不舍得······
一辆破吉普车行驶在颠簸的国道上,小雅看着窗外那一路兔子不拉屎的苍凉戈壁,心里冒出一句唐诗“千山鸟飞绝,万踪人迹灭”,那一定就是讲的这片荒漠吧?她第一次体会到那些唱着“往前看、戈壁滩,往后看、泪不干”的歌谣出关者的心情,但她是如此急切地想逃离身后的城市,戈壁滩是吓不倒她的。她抿着嘴,仔细看着经过的一切:乱石横陈的戈壁滩、团团簇簇的骆驼刺、迎风摇摆的芨芨草、远处雪白的盐湖,这一切都慢慢朝后晃去,模糊中是她的大学梦。
过了许久,路边开始有树,有庄稼地。那个长得像农民一样的大学老师(那时已经没有啥教授了),咧着一嘴黄牙朝小雅指指画画地说:“这就是有名的达坂城了。看到那山口了吗?左边有座红山头的。过了这座桥,拐进去就是东沟。我媳妇家那小队是全公社最富的小队,一个工一块钱呢!口粮全是麦子!”
小雅看着那极其形象的山口,两边是连绵的秃山野岭,黑压压的一个山头挨着一个山头,忽然在中间张开一张巨口吞噬着如长蛇般蜿蜒而去的公路。狂风卷着黄沙贴地滚动,仿佛是大山粗重的呼吸。山口这边有座极其牢固的大木桥,桥栏杆上木头做的红五星依然醒目,小雅内心泛起一股自豪。她听父母说过,这条进疆的公路是解放军修的,从兰州到乌鲁木齐,代价是平均每公里有一个军人倒下。一条浅浅的小河从桥下淌过,因了这河水的滋润,河谷和路两边都连带着长了许多矮树长草,给萧瑟的戈壁增加了新鲜的活力和颜色。
小雅奇怪地指着一路上一边倒的歪脖树问:“这些树怎么了?”
“达坂城是风口,这树全是被风吹歪的。”
“天啊,我不会过几年也被吹成歪脖子回去吧?”脱离了城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高音喇叭的压抑,小雅恢复了姑娘的活泼与调皮。
笑声,在呼啸的风声里撒播开去,被“搓板路”颠出颤音。
过了桥司机师傅一把方向,破吉普像头倔强的小毛驴硬是被他拽了个九十度拐弯,冲下一条顶多能算便道的土路。
“这条路不是修出来的,是被拉煤的车压出来的。”农大老师颠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解释着,小雅的视线早被远处的草甸引跑了。她双手牢牢抓着面前的横杆,用一个骑马蹲裆式虚坐着,那葱绿的大草甸上一个个蘑菇头式的草墩子毛绒绒的,连空气都被染成了嫩绿的颜色,近处稀稀拉拉的柳树林里不知名的小鸟在欢唱,就连对面那个骑毛驴扛口袋的怪大叔都那么生气勃勃。一切都是那么新奇、那么令人充满遐想······
山势如龙蔓延着,蔓延着,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这条龙一扭腰盘出个小山窝,给一个小山村让出块儿宝贵的地方。这小山村在一大片墨绿色的包裹下展露出沧桑笑靥,如老龙腰间的一块碧玉佩。渐近,那大片的墨绿色全是精耕细作的作物,农大老师自豪地说:“这是大豆,达坂城的土质最适合种大豆,这里的大豆很有名。我给他们的种子,比原来的可以提高收成20%。”
说话间破吉普驶近村,一群孩子欢呼着跑来,追着汽车看热闹。
村口的老树斑驳着褐色树皮,舒展着苍绿的华盖,土色的庄户小院东一簇西一簇,一排排在绿树掩映中安静的蹲着,低矮篱笆上挤挤挨挨的一片青绿里探出明艳的月季花。
破吉普七扭八拐剧烈咳嗽着咣的一声在黄土黑烟笼罩中停在一家农户的大门前,农大老师兴奋地伸手狠狠拍两下喇叭,一个矮小结实的大娘脚步噔噔的跑出门来:“全娃!是全娃回来了吗?”
“妈!我给你带客人来了!”那大学老师这时愈发像农民了,他拎着小雅的行李大步朝老太太走去,笑得那么亲切自然,仿佛那真是生他养他的亲娘。
小雅在一群小孩的欢呼声中跳下车,和那些孩子好奇地对望着,斜对过一个庄户人家虚掩的门里传出笑声:“这丫头腰里得别个石头才敢出门,要不就被风吹走了。”
她好奇地扬头四处嗅着,仿佛能嗅出风来。她并没觉得风大,这个夏天的午后是如此温柔,和煦的微风带着青草、蔬菜、牲口粪便的味道,新鲜、亲切,如老妇人的怀抱。
那些孩子,黑红的脸上露着顽皮好奇的笑容,有几个胆大的围上来摸她身上的旧军装、军用挎包,她弯下腰冲其中一个呲牙做了个鬼脸,他尖叫了一声哈哈大笑着跑开了。一个小女孩怯怯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她,小雅想“这小丫头洗干净脸,一定比城里孩子漂亮!”
她还在东张西望,老太太端详着小雅边接过她手里那装着脸盆洗漱用品的网袋,憨笑着说:“多俊的姑娘啊,雀娃子似的让人心疼。”
小雅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矜持地笑着。同样,她似乎也不知道,只是扎撒着手笑着。
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她们都对“全娃”说,仿佛他是个通讯中转站。
“老师,她就是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