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小雅在家。大院里负责大院子女安置的人已经来了几次了。所谓安置,对于黑崽子们只有一条路:“下乡。”唯一可以选择的是你可以选择和大院子女们一起去近郊的军区农场,或者跟妈妈单位去远郊的农村。
来的人小雅认识,就是那个首长伯伯的小秘书。他很无奈,说:“这是上面规定下来的,没各单位都要把已经毕业的子女送到农村去。除非已经自谋出路就业的,凡是没工作的都要送走。”
妈妈沉默良久说:“我们家就两个孩子,儿子已经下乡两年了,一年回来两次,每次都说下面连饭都吃不饱。上次回来就是因为断粮、断煤,孩子连吃了两个月土豆,胃都吃坏了,没有烧的连碳棚子都拆了烧了,还要天天劳动。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你是个母亲你会送自己的孩子下去吗?”
“军区首长充分考虑了这些问题,所以我们的子女都安排在近郊的军区农场。吃好做不到,但是一定会让他们吃饱的。生活条件都有安排,我去看过,新盖的宿舍,女生十人一间,男生二十人一间,条件还是不错的。劳动也不会让他们太累。”
“你觉得我女儿下去会享受到别人一样的待遇吗?”妈妈冷笑着,薄薄的嘴唇泛着白有点斜的微微抽搐,锐利的目光直刺小秘书的眼睛,小雅从来没见妈妈如此犀利过。
小秘书哑然无语。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小雅下去,很可能就成了那些疯狂的大院孩子的活靶子。离开了父母约束和大环境的改变,他也不敢说他们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狐狸精兄妹几个的恶行在大院里早已是人尽皆知了,而他们除了老大已经去当兵,其它几个现在可都在农场。
小雅妈妈换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也为难,这样吧,小雅的身体不好,先让她在家治疗吧。等病好了再说。”
小秘书一听这话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他说:“哦,原来小雅身体不好啊,难怪脸色老这么苍白。既然是这样,那你们最好到医院搞个证明,有几种病是可以不下乡的。”
妈妈一听这话脸上露出急切的神色:“哪几种病?”
“心脏病、小儿麻痹症、肝炎、肾炎、青光眼、风湿性关节炎。或者其它残疾。”他看了一眼小雅。
“小雅从小就有慢性迁延性肝炎。病历在军区总医院,住过好几次医院。”妈妈说的话前一半是真的,后一半有水分。小雅只在上小学前住过一次医院,也确实是因为肝炎,托儿所里她同班的孩子全都因为肝炎住院了,只有她还活蹦乱跳的,所以就没送她去医院。等发现时她已经延误了,拖成了慢性肝炎,后来住了半年医院,天天拉着主治医的白大褂跟着他到处走,还眼巴巴地跟人说:“我妈妈说,你是管我的医生,让我跟着你。”想起那时光景,她笑了。她说:“原来生病也有好处。”
小秘书呆笑着说:“呵呵,那我等你的疾病证明。要求是军区总医院和地方上的医学院、三家市人民医院。其它的都不算。”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啊,王秘书。”妈妈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门口,回身看一眼小雅,说:“这证明不好开。你的病历在军区总医院,但总医院未必开得出来。”
小雅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这肝炎现在病情到底如何,虽然还时常肝区疼痛,但她怕妈妈担心一直都没说过也没看过,就算化验指标不正常,但是牵扯到自己是莫大胡子的女儿事情就复杂了。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敢承担这个责任,为一个黑崽子去冒政治风险。她只好说:“我先去找方医生试试看。”方医生就是那个给妈妈做乳腺癌切除手术的主刀医生,前两年被从北京三零一贬到总医院。
妈妈点点头说:“也只有找他试试了。但是他开了证明还要到院办盖章子,搞不好连他都连累了。”
当时,为了开这样一纸证明,可以说是全城风靡,除非万不得已,没谁愿意把自己孩子送到农村去。所有医院都严格掌握开证明的权力,没有很硬的关系,就是有病也不一定开得出这样一个证明。
小雅去找了方医生,排队找他看病的人有几十个,她好不容易才排到,话说了半句就被他打断了。他先问了她的病史等情况,给她开了化验单,让她去做检查。小雅期期艾艾地说:“方叔叔,我其实只想开个证明,我没病。”
“有没有病你怎么知道?你还是先查查吧。没病最好,如果有病还要先治病。”他面色平和地说着也开好了化验单递给她。她只好拿着化验单去检验科抽血,她不怕抽血,可是她怕真的查出病让妈妈操心。
两天以后报告单出来了,她果然是慢性肝炎,而且还是活动期。她看着化验单上两个加号头就大了,拿着化验单去看方医生,他给她开了药,又开了诊断证明,就在小雅为盖章发愁时,他不动声色地对旁边一个似乎已经等了很久的病人说:“老李,你去盖章,把她的一起带去盖了。”说着把两张证明一起递给那老李,那人千恩万谢笑着双手接过连道:“好好,没问题。谢谢方医生,我马上就回来!”
小雅看着那人的背影,方医生微笑了一下说:“他儿子才真的没病呢,在我这儿缠了好久了,本不想给他开的。不过他和院办的关系好,让他帮你盖章去。”
小雅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感激地说:“方医生,你救了我妈的命,现在又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请你去我家吃饭吧,我做的饭很好吃呢。不过,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啊?”
“有啥不敢的,又不是鸿门宴!”两人说着都笑了。
她带着证明回到家,让妈妈喜出望外又平添一份担心。她安慰着妈妈说:“没事儿,才两个加号,吃点药休息休息就好了。”
第二天把证明叫道王秘书那里,他笑着说:“好好看病,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今年就这样了,明年有事儿我会通知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雅除了料理家务照顾妈妈,还要继续去看爸爸。大院的孩子大多都下乡了,去看爸爸的人也少了很多,于是每次她还担负着给别的叔叔带东西的任务。她和妈妈也试着做起了猪肉辣酱或牛肉辣酱,肉少,她发明了在里面加豆腐干丁哥哥下乡,迁走了一个人的户口,爸爸的供应关系也转到了牛棚子。两个人的定量,还要省出一点粮票给哥哥,让他偶尔还可以去公社食堂打个牙祭;还要拿一点给宋叔叔从上海给妈妈捎挂面;还要攒一点到春节前给老家的堂兄弟们寄一点,他们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妈妈说:“起码过年让他们吃饱,吃得好一点。”全国粮票不带粗粮,这在粗粮占口粮比例最高达到70%的年月简直比钱还重要。
还有其它定量供应的东西,每一份都要算计。小雅从十二岁开始管家,现在她对计划和储蓄已经驾轻就熟,妈妈根本不用操心了。她甚至会用缝纫机给自己做衣服。第一次做衣服是父母都不在的那一年春节,她咬着牙对自己说:“别人过年都有新衣服,我也要有。我要穿着新衣服去看爸爸,让他知道,让所有人知道,我会把家照顾好。”她第一次在兰疯子妈妈的指导下先用报纸剪出衣服样子,然后在服务社先量了花布的布幅宽度,算了又算买了两米二花布,两米一蓝华达呢,给自己做了一件中式花罩衣,一条蓝裤子。她不愿意再穿那旧军装了!她恨那些穿军装的骗子、坏人、恶棍,是他们把爸爸和其它好人关进牛棚子的。她不想把自己打扮成那些大院女孩的中性样子,天天斗这斗那的,她想做回女孩子。
至于猴哥有一套爸爸的旧军装就满意了,顶多让小雅帮他把裤子和衣袖改短一点。小雅为他做的最多的缝纫活儿是补衣服和缝扣子,他的野外活动多,衣服烂的也快,扣子丢的也快。
不上课了,小雅有了更多时间用在家务上,她把家里所有人的棉衣服和被褥都拆洗了一遍,改补的补了。中间磨薄了的旧被里子,她把它们从中间破开,又把四个外角对到中间重新缝起来,这样旧被里又可以坚持一段时间。旧棉衣裤拆洗以后把里面的旧棉花重新一点点撕开絮好,就面子换做里子,旧罩衣做面子,缝好俨然一件轻软蓬松的新棉衣。妈妈让她去外贸商店买了一斤驼毛絮进哥哥的棉衣裤里,说:“你哥今年冬天干活就不会冷了。”哥哥的军大衣第一年冬天就被外队来的大知青抢走了,他一直没敢跟妈妈说,但是当妈的看见他春节回来没穿大衣还有啥猜不到的?
这一年很快就在操持家务和复习功课中过去了。她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呆在家里以后怎么办。
一天傍晚,王秘书急匆匆跑来对她和妈妈说:“小雅妈妈,军区给这些孩子特批了一批参军指标,今天晚上走,小雅去不去?这是个好机会。”
“去哪个部队?什么兵种?要办什么手续?”
“什么都不知道,是零时决定。所有手续到部队再补办。”
“去南疆还是北疆?”妈妈心动了。
“什么都不知道,就通知今晚12点在办公楼前集合上车。去不去?要去就到时在楼前集合,我现在还要去通知别家。”“小王,谢谢你。无论去不去我都感谢你来通知我们。如果到时候小雅没去,就是我们放弃了。谢谢。”
“好。去不去你们自己决定。记住,12点。现在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盼着这机会。人上满就开车。首长是这样命令的。”妈妈用力握了握王秘书的手,感激地点点头。她从心底感谢这个小秘书,他是文革前一年才来的,小雅爸爸和他除了工作关系没什么交集,也没有任何好处给他,甚至都不熟悉。但他却几次在最关键时默默帮助着小雅。
王秘书走了,小雅和妈妈对望着。当兵,曾经是这个家里的必然选择。现在,机会来临,她们却犹豫了。
妈妈说:“如果是去四师就好了。那是你爸爸的老部队,你不会吃亏,至少安全有保障。”
“妈,只要在军区的势力范围里,你以为我现在还有安全的地方吗?”小雅很冷静也很悲观,初中高中,六年中让她对人性深处的善与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没有利益压榨、没有功利诱惑时的人与其它时刻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好人在特定时刻也会做出悔恨终身的错误决定,一个本性恶劣的人就更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她不敢冒险,她宁可错过。
“我不去。我上次遇到张老师,她说现在风传要重启高考,让我好好在家复习。”她抿着嘴说:“可惜哥哥不在家,如果他在家肯定愿意去。”
“你再慎重考虑一下,现在家里真的没办法帮你找工作,当兵应该是个比较好的出路。”
“女兵。能干什么?文艺兵我不是那块儿料。卫生兵?我才不要天天去给人打针倒尿壶。”
“当兵就算不提干,两年以后复员就安排工作。你再想想。”
“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
妈妈和小雅就这样连下午饭也没做,也忘记了吃饭,眼巴巴看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一格格、一圈圈走着,直到深夜。
那一个下午,那从下午直到半夜,院子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很多孩子不知道从哪里一下都冒了出来。很多已经去了农场的孩子也跑了回来。狐狸精兄妹是他家里找车去把他们接回来的。消息一传播开,农场知青都炸了营。兰疯子是跟着一帮男生跑了几里路后扒了一辆货车跑回来的。十一点,兰疯子冲进小雅家:“走!当兵去!”
小雅摇摇头说:“我不去。”
兰疯子愕然道:“为什么?”
“我想考大学。”
“考大学?今年?”
“不知道。”
“为一个不知道的东西去放弃一个明确的机会?你傻啊?快说,走不走?”
小雅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坚决的说:“不去。”
兰疯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跺脚说:“你不去算了,我走了!”
小雅把她送到门口,影影绰绰很多人在网办公楼前走,兴奋的话语嘁嘁喳喳响不停,小雅就那么站在楼门口,看着那些大人小孩一群一伙的朝办公楼走去,那里停着两辆大卡车。昏黄的灯光下,人们在往车上爬,一片笑声。当兵,大院孩子从小的梦想,在这一刻如此诡异的实现。什么都不带,只带着自己,带着对当兵的向往,带着保家卫国的理想。这也曾是小雅和猴哥的理想,但他俩一个错过一个放弃。因为,这是一个疯狂的年代。
小雅就这样站在自家门口的黑影里,看着远处那些即将实现理想的昔日玩伴一个个爬上那两辆黑乎乎的大卡车。还有人不断从几条路朝卡车跑去。
一声哨音,卡车大灯亮起,发动机轰鸣,卡车缓缓开动。孩子们在喊:“妈妈再见,爸爸再见!”
女人们在喊:“小心!有事儿打电话回来!”
男人们喊:“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没赶上的孩子在疯跑,大喊:“等等我!等等我!”终于追上的孩子在扒车,上面的孩子伸手接应,有两个孩子就这样扒上去了。不知道谁起的头,稚嫩的歌声豪迈响起:“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前方!”
小雅眼睁睁看着卡车经过自己面前从大院后门开走了,她跟着车跑了两步,却又放慢了脚步。
他们走了,有几个再也没回来。有的牺牲了,牺牲的原因却语焉不详,死得不明不白。有一个自杀了,是小雅的小学同班同学,为什么自杀也是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坐在地上,用步枪顶着自己下巴,用脚趾扣动了扳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自杀......
还有一个被分配到工程兵,十六岁的孩子,打隧道抡锤放炮,视网膜脱落,终身残疾了。
这些孩子的父亲都是在牛棚子的,小雅庆幸自己放弃了那个机会,庆幸猴哥错过了那个机会。
她在等待,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