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与“老子”的故事几乎是步了小玉的后尘,她却完全不自知。
小雅在无数鄙视和唾弃的目光中每天冒着被杀死无数次的危险,依然与“老子”眉目传情。开始她觉得很好玩儿,当有一群女生们陷入拯救她的群殴时,她又觉得很刺激。她决心用自己对“老子”的改造给她们一个迎头痛击。
于是,她视改造坏小子“老子”为己任,她要把他关入自己用爱编织的牢房,充当他的天使、他的上帝、他的典狱长。才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的举动让“老子”大大吃惊了。他不明白自己有啥吸引这娇蛮公主的地方,虽然他很想承认自己已经被她吸引了。
“老子”-学名王东升,但自从他进了一中大规模的打了若干架以后,除了老师几乎没人叫他学名了,几乎都乖乖按他的自称叫他“老子”了。只有小雅叫他“喂!”“你!”“那谁!”
小雅每天都会给他抽屉里留个纸条,大多是“好好听课,不许捣乱!”之类的。他看到了都会笑呵呵地写张“遵命!”“知道了。”之类的条子扔过来。她放学时都会怀疑地问他:“你今天作业写完了吗?”得到他受宠若惊的回答说:“写完了、写完了。”她才会小脑袋瓜儿昂得高高的扬长而去。
她管他管得当仁不让,他被她管得心安理得。小雅对人表示好感的方式也很特别,就是借书给人看,对王东升也一样。自从她对王东升负起管教责任后,她就开始很认真地叫他学名了。每隔几天,她就会叫:“王东升,上次的书看完了吗?”在他递还她一本书的同时又递给他一本新的书,有时超过三行字的纸条就夹在这书中。同时交换的,还有会意的眼神和甜蜜的笑容。要是“老子”想找她了,就会拿着随便一本什么作业本溜达到她面前说:“莫小雅,这题你会做吗?”在男女生几乎不说话的年代,她俩这种奇怪的状态成了班中一景。
就在莫小雅同学对王东升同学进行大力改造的同时,老师和同学们发现“老子”身上确实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课堂上安静多了,每当他那边发出一点点的声音,小雅的耳朵就像装了雷达一样脑袋必定在两秒之内转过去,凌厉的眼风也随之杀到,王东升同学就会立即羞愧地低下头保持安静。与此随之而来的是他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很快也能混入前十名了。
按说,这也是好事儿。他们之间并没做过什么越轨的事儿,连手都没牵过,更别说其它的了。他们似乎把所有的话都用眼睛说了,谁叫他俩都长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呢?其实他们的状态应该属于那种柏拉图式的恋情,彼此有益无害于大家。
可是班里别的同学不这样看。最较劲儿的有俩,一个叫韩璐,名字就冷冰冰的。圆圆白白的脸看着应该是笑眯眯的却透着一股阴冷,心眼儿那叫一个多!全是坏的!一个叫尹静,曾经被男生狠狠地嗤笑过的名字。一张脸黑到惨不忍睹还长满青春痘,三寸丁的个头被白生生同学起了个外号叫“哈萨墩子”。
她俩的座位就正好在小雅与“老子”之间,所以她们截获的“秋天的菠菜”最多,又因为她们非常努力还是被小雅和“老子”很轻松的从前十名里挤出来,而他们是很爱惜好学生这个名誉的。至于其它原因,善良纯洁的小雅实在想不出来了。
总而言之,她俩开始挑起了全班同学对小雅的孤立。小雅在八一中学的“袜底子”就这样被她俩挖出来了。而那些是小雅和陈老师极力隐瞒住的。
于是小雅不但在班里受到关注,甚至在校园里也受到万众瞩目。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发现老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很多原来已经和自己玩儿的不错的女同学开始疏远自己,甚至回家通路的人也渐渐不见了。她要早走别人就要晚走,她要等别人,一转眼她们都不见了。几次下来傻子也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但这又给王东升同学提供了接近她的机会,他会假装顺路陪她走一截儿,当然是在校外等着她,走到她家大院门口再折返。在路上,俩人东拉西扯说些不沾边的闲话。一来二去,王东升同学就开始邀请她去他家玩儿,在拒绝他N次以后,第N+1次她终于同意了。俩人约好在周六放学小雅去他家玩儿,借口是去取借他的书。
那是一个冬天。离小雅家大院并不太远的一条陋巷,巷外是一片破败低矮的土坯房,巷里也是。目光所及只有两这颜色:土黄色的墙和灰黑色的地面与苫盖屋顶的油毛毡。小雅走进小巷,那房子愈发低矮、破败,每家门口一个碳棚子,装满煤炭和柴禾。把狭窄的道路挤得耿介狭窄,只能一个人走过。她跟在他身后惊奇地看着这一切。
她见过贫穷,陈老师家就家徒四壁。她去过农家小院,王莹家的房子也比这里强很多。这是一种纯粹的城市无产者的居处,所有可以利用的废旧物品都被这里的人家充分利用了。年久失修的屋顶上有碎砖头压着的油毛毡、破纸箱、旧帆布。搭建碳棚子的材料更是五花八门,支撑杆有废旧钢管、旧椽子破窗框门框,而“老子”家的,就利用了门口两棵孱弱不堪的小树。北风把破塑料布吹得在碳棚子边沿哗啦啦唱着,王东升有点自豪地说:“这碳棚子是我们三兄弟自己搭的。”
小雅笑道:“你们手艺不咋地,我和我哥修的鸡窝比你这碳棚子强多了。”
“吹牛。你们还会干这活儿?”
“当然会啦。我们也是人,也想吃鸡蛋啊。”
说话间她已经被他让进了家门。一进门的左手是两张上下铺,靠门口的那张床的下铺挂着帘子,上面那张床上摞着两只帆布箱、几只纸箱和一排排书,上面苫着报纸。靠里面的床上乱七八糟的堆着被子,两个小男孩坐在被窝里看书。她才发觉这家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右手一道火墙把房子隔成了里外间,一个大鉄皮壶坐在微温的炉子上。
“叫你们把炉子早早捅开烧开水的,怎么没捅?”王东升训斥着两个弟弟。
一个弟弟不满地说:“妈说过的,零下十度之前,每天六点半之后才可以捅开炉子烧大火。要不咱家煤就不够烧的了。”
小雅笑着刮了一下那小子的鼻子说:“行啊,还挺听话的。给你奖励一块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放在他手里。
“姐,这不是一块糖了。”
“小家伙真乖,吃吧。你不是还有兄弟吗?”
“嘻嘻,姐姐的糖是给哥哥吃的。我们是蹭的。”上铺的小家伙趴下身子从下铺弟弟手里拿了块糖说。
“糖还堵不住你的嘴,看老子揍你!”两弟弟哈哈笑着把挂在床前的布帘放了下来,下铺的弟弟跳下床把手里剩下的糖放到了屋中间的八仙桌上,嘻嘻笑着又跑回床里。
两个小东西如此做作,反而搞得本来落落大方的小雅不好意思了。她假装看着八仙桌上方的镜框脸红了。
王东升站在她身旁指着镜框里的全家福没话找话地说:“这是我爸和我妈,”小雅仔细看着照片上那个带着大眼镜的清隽男人和一个同样戴眼镜的相貌清秀的女人,两个人都很年轻、一人抱着个小男孩很幸福地微笑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站在两人之间依在爸爸腿上,似乎因为觉得自己是大孩子了一脸严肃认真的板着脸。
王东升有点阴郁地说:“这是我五岁时的照片。后来,我爸爸就死了。我们再也没照过全家福。”
“他,是病死的吗?”
“他被送去劳改了,人家说他逃跑,被打死的。”
“劳改?为什么?!”小雅的嘴张大了,她已经有个黑崽子的身份了,没想到“老子”居然是比她更扎实的货真价实的黑崽子,难道真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王东升看到她那表情面色更阴郁了,愤愤地说:“我爸爸是个工程师,只不过是给领导提意见就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车间劳动。他不服气就告状,越告越倒霉,连工资都被扣了,他就打了厂长,就被罪加一等送去劳改了。他想我们,过春节想回来看我们就逃......”他的声音哽咽了。
小雅沉默半晌,说:“这是个疯狂的世界。别说了。只要你们都好好的你爸爸就放心了。”
这是一个破败的家,不足二十平米的一间房,看得出女主人尽一切努力维持着不让家里太寒酸。陈旧的八仙桌擦得很干净,一个印着大红双喜牡丹花的搪瓷茶盘里摆着五只白玻璃杯,还有一只竹壳子暖瓶。旁边摞着的旧木箱上苫着洗得稀薄的绣着十字绣的白布,上面摆着一尊毛主席的半身白瓷像,旁边放着一摞《毛选》。靠着火墙一张大床铺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的蓝白格子布床单,淡蓝色碎花布被面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两只枕头并排放在床上,枕巾是喜鹊登梅的图案。所有东西都显然很旧了,但都洗得很干净。仿佛这里还是曾经的新房。
这是一个贫困且维持着尊严的家。王东升已经从父亲的回忆里走出来了。他笑着说:“莫小雅同学请坐。怎么样?我们家还不错吧?”
小雅说:“你妈一定很能干。”
“那当然。另外还有能干的我啊。”
“还有能干的我们!”两个小脑袋伸出帘子,见小雅看他们都呲牙笑,王东升一挥手两个头唰地缩进帐子里去了。
“哎哎,王东升同学,在家里也要文斗不要武斗啊。”
小雅对他家最感兴趣的是外间上铺的那堆书,她说:“我能不能上去看看那些书?”
“可以啊,不过你爬得上去吗?还是算了吧?”
“我能爬上去就可以看?是不是?”
王东升很优雅地做了个夸张的请手势,后来小雅才知道那是法国式的。小雅猴子式地爬了上去,她在那堆书里翻了半天,大多数都是英文和俄文书,从插图里可以看出是工程机械类的,小雅翻了半天,泛出两本用画报纸精心包着的书。她举起来问:“王东升,这好像是两本书,我可以打开看看嘛?”
他一耸肩说:“请便。”小雅奇怪,这个吊尔郎当的家伙一回家怎么变了一副样子。她小心地解开陈旧的红丝带、一层层打开画报纸,两本依然有八九成新的书露出来,还好都是中文的,原来一本是普希金诗集,一本是莱蒙托夫的。小雅翻了两页就渐渐沉浸其中了。天越来越暗了,小雅抱着书爬下来问:“能把这两本书借给我吗?”
王东升面有难色说:“这两本书我说了不算,我得问问我妈妈。”小雅心知这肯定是对王母有特殊意义的书,否则不会如此爱惜。她点点头说:“好,你帮我问问你妈,如果可以就借我看几天。我绝对不会弄脏弄坏。”
说话间王母回来了,小雅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匆匆走了。她甚至没敢抬头看他妈妈,只是感觉她和自己差不多高,不但没看清啥长相,就连她头发长短都没看出来。
回家的路上,小雅眼前晃悠的全是那家里的贫困,她决心帮助“老子”,要把这家人从贫困中拉出来。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改变别人的命运,就连她自己的命运现在还在别人手里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