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父母,而是哥哥。
我似乎是刚会走就进了全托的托儿所。
关于托儿所,最初的记忆是一盏昏黄的灯,高高围栏的小床,床前一个挥舞着小棍的小男孩。他像极了《烈火里永生》的小萝卜头,瘦瘦的身体上一个大脑袋,灵动大眼睛下有一张执拗紧抿的嘴。他就是我哥哥。一个因为生怕有人伤害我而守护在我身边的哥哥。
哥哥只比我大两岁,但已经承担起保护我的责任。我不知道是不是父母这样告诉过他,但是我记忆最初的托儿所时光,就是每天看着他安心入睡,醒来时在昏黄的灯影里看见他警惕的大眼睛和紧抿的嘴唇。因为他的守护,所长妈妈说:你小时候很听话,很乖。你哥哥可调皮,老用小棍子打跑到你跟前的小孩儿。
哥哥却对这些毫不在乎,他只是寸步不离的守护着我,不许任何企图欺负我的孩子靠近。直到我完全适应了托儿所的生活,他还是赖在小班,除了吃饭睡觉绝不回自己的的班。而睡觉时,他会直到我睡着才离开。
很多年后我终于懂得,我的乖巧是因为有哥哥守护,所长妈妈对我的喜欢是因为哥哥让她头疼。
冬天的新疆特别冷,托儿所在一座庙里,执行的也是部队的作息时间。每天早晨八点一定会跟着军营的起床号起床,然后去院子里出早操。
某天。冬天的八点天还没亮,雪后初霁的天空一种深邃的湛蓝。我们一个跟一个拉着前面孩子的衣角迷迷糊糊的在庙台上往前走,阿姨不停地喊:靠墙走,不要偏到外边,跟上!
那时的我很小很好奇。好奇心害死猫,周围的雪和庙台一样高,我很想知道往外走一步会怎么样,那洁白的、厚墩墩、软绵绵的雪对我有极大的诱惑。
我松开了拉着前面小朋友衣襟的手,往旁边迈了一小步,没有奇迹。我又往外迈了一大步,奇迹出现了!我无声无息的陷进雪堆里,雪比我还高,我站在雪洞里往上看。
那是一个松松软软的世界,我只记得头顶一小片墨蓝的天,上面嵌着无数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旁边镶着一圈白花花松软的雪圈。仰望天空,我就这样痴迷了,没听到小朋友们出操的哨子声、跑步声,也忘记了出操之后就是早饭时间。我破天荒的没嗅到大馒头和玉米面糊糊的香味,要知道我的绰号可是“小猪”。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师和阿姨才发现我不见了。据说所长妈妈和阿姨跑前跑后连喊带叫找了好久,我虽然听见了却一声都没答应。按她们的说法是我被冻傻了、吓傻了。
其实我真的没觉得冷,也没觉得害怕。我记忆里只有那一小块天和天上闪烁的星星,我的灵魂仿佛被吸进遥远的天际。也许,这就是我最早的一次神游。
直到,一个大头挡住了那片小小的天空。天亮了,那是哥哥的脸,他一声不吭,用手刨旁边的雪,还是小嘴紧抿,两只手刨得比土拨鼠还快。我的头露出来了。我看见所长妈妈大喊着跑来,还有阿姨,她们合力把我拉出来。抱着我朝医务所跑,我知道那是打针的地方,我扭着身体大喊:哥哥救我!
哥哥一声不响一头撞在所长妈妈后腰上,我挣脱了跳下来,哥哥拉着我往回跑。
我不知道所长妈妈啥表情,估计一定惊呆了吧。
反正在儿时记忆里,哥哥即是我的保护神,也是我的玩伴。我最牛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我哥哥!
于是托儿所里的孩子们都噤声了。不管大班中班还是男孩女孩,他们都怕打架像拼命的哥哥。也是所长妈妈和阿姨嘴里最顽劣的哥哥。虽然哥哥已经上学了,但是我们都住在一个大院里,那叫抬头不见低头见,找补的日子多着呢。
终于我也上学了,还是住校。不过这时哥哥已经有了他新的伙伴群,不喜欢和我玩了。我也很快有了新伙伴,不再黏着做他的小尾巴。因为,那样我们两个都会被同学们笑话。
但哥哥还是哥哥,我干了坏事他替我背罪,周末放学了他得带我回家,周一早晨还得带我去学校。
那时糖是很奢侈很稀罕的,一般过年过节才有得吃。而我们的节日好像只有三个:元旦、春节、八一建军节。吃糖的日子隔得真远。而我,很馋。
自从在上学路上发现一个小杂货铺有糖卖,那里就像有根绳儿老拉着我往里钻。当然大院里的服务社也有糖。但那里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们才不愿意在他们面前丢爸妈的脸。我们从来不去服务社看糖流口水。
哥哥咋能不知道我那点小心眼儿?他出主意我动手,我是爸爸的宝贝乖女儿啊。
某天早晨,暖暖的阳光照在衣架上,白衬衣口袋里影影绰绰的是钱在向我微笑。老爸在外面树下刷牙,妈妈和哥哥去食堂打饭了,多难得的作案时间啊。
我的手带着我偷了老爸兜里的钱。哥哥随妈妈打饭回来,我朝他一挤眼,他就知道我得手了。
早饭我吃得马马虎虎,哥哥心不在焉,喝完糊糊我们一抹嘴背上书包就跑,一溜烟就跑去了小杂货铺,我掏出偷到的钱,零零碎碎的一把放在柜台上。杂货铺的小老头儿笑眯眯的给我们数了一把长铅笔状的棒棒糖,玻璃纸里那螺旋状的彩条是如此美丽,我甚至现在都记得那棒棒糖是一毛钱一根。他在哥哥目光逼视下又磨磨唧唧的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放在柜台上。我和哥哥坐地分赃,就在柜台上你一个我一个的开始瓜分,最后多出来的一块糖哥哥很随便的推给了我。出门时我俩的嘴里都鼓鼓囊囊的。
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周以后老爸已经忘记了这事儿。可惜老爸的记性太好了。周末回家,看见那阴转暴雨的脸,我们就知道坏菜了,龙王爷要发飙了......
我怯怯地趴到老爸腿上,仰起头可爱地喊:爸爸好~
哥哥却梗着脖子很淡定的瞧着这个经常恨铁不成钢给他一顿暴揍的老爸,一言不发。
老爸果然把所有怒火都朝他倾泻过去:你还学会偷东西了?!你居然敢偷钱?!偷老子的钱!老子小偷坏蛋抓了无数,居然养了个贼!
接着就是挥舞的武装带,劈头盖脸朝他身上抽去。我吓得哇哇大哭,抱着老爸的腿大喊:钱是我偷的,钱是我偷的,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老爸楞住了,高举皮带的手耷拉下来。
我跑过去看哥哥,他用蔑视的眼神瞧了老爸一眼扭头走了。我跟着也跑了。我可不想挨老爸的皮带。哥哥从那以后三个月没正眼看过老爸一眼,更别说和他说话了。
老爸当时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时他一直不喜欢哥哥。很多年以后,每每他说自己从来没冤枉过一个好人时,我就会想起,他冤枉过自己的儿子。
我是路痴,现在还是。没有方向感,虽然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都会刻意去记住方向路线,但仍然效果甚微。小时候更是如此,因为我依赖惯了哥哥,每次都是他带着我上学、放学。老爸有车,却从不许我们坐,离学校很远一段路,我们都得跑着去。其实,学校就在司令部大院隔壁,他上班完全可以带我们一路。但我们只能看着车屁股的青烟自己跑步去。
那是二年级的期末,学校开完了结业典礼,我跑出礼堂,哥哥应该在门口等我一起回家的。很不幸的是我还没找到哥哥就被老师叫住了,让我回班级大扫除。
一向乖的我只好跟着回教室。大扫除结束了,天也阴了。我跑到礼堂门口,哪里还有哥哥的人影?又跑到学校大门口,还是没有。我在教室、礼堂、大门口穿梭奔跑着,我要找到哥哥带我这个小路痴回家。
新疆是个干旱少雨的地方,可是很奇怪,那天的天空狠狠的阴沉下去,我终于知道我必须得自己回家了。军人的血液没有在我血管里白流,我对自己说:我自己也可以的,回家!一二一,开步走!
我仰着头走出了学校大门。在心里默数,出大门,一直走,是电影院;电影院过马路朝左拐是军人服务社;过了服务社过马路,再拐弯;再一直走就到家了。
我坚决的按照自己朦朦胧胧的记忆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前走,天上飘落了雨点,一滴滴越来越大。站在服务社门口我迷茫了一分钟:左?还是右?我居然没有想起到服务社里面问路,而是玩起了小孩子的掐掐酸算,“算出”应该往左拐!这就把自己拐到二架梁上去了,越走越荒凉、越走越荒凉,天上的雨点变成了瓢泼大雨,我开始怕淋湿了书抱着书包,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书了,我把书包顶在头撒腿快跑,跑着跑着我傻了,我跑到了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路基下全是坟墓!这下我知道自己是彻底跑错了方向,本能让我转身按原路跑回去(其实那也只有一条路,否则天知道我会跑哪儿去),天空黑压压的把雨水抛掷在我小小的身上,我居然很顺利的跑回了学校!晕倒,我是要回家的!我站在学校大门口怅惘,收发室的老大爷跑出来把这个小落汤鸡拉进屋里。
我浑身哆嗦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认识回家的路,我找不到我哥哥了。
老大爷问明白我的班级,给我的班主任打了电话。
当班主任用大雨衣裹着我俩到我家门口时,我父母居然还都在加班的加班开会的开会,压根不知道他们的宝贝女儿差点丢了!而且哥哥居然也不在!
班主任敲开邻居的门,把我放下又去找我哥哥。
话说这事儿一下搞得半个大院的人都惊动起来去满世界找人,我父母也急匆匆跑回来。老爸又拿出审贼的功夫盘问我事情真相,我哪敢说是老哥把我忘了啊,只说是大扫除晚了,找不到老哥了。老妈找出干衣服说:看孩子冻成这样,先换衣服!
据说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眼看着老爸的领导已经在说要出动警卫连去全城搜寻我哥时,他水淋淋的回来了......
总算是当着领导和诸多邻居,我哥只挨了老爸一脚。他依然是啥都不说,但是从湿透的衣服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到处跑着在找我。
这就是我哥。那个在儿时替父母保护我、关照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