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135的老照片,黑白且泛黄着。方寸之间两个英气勃发的少壮军人,大盖帽、新式军装、武装带,趾高气扬的站着,背景是一棵开满繁花的树。
老爸说,那是他们刚授衔时拍的照片。德国造的莱卡相机,缴获的战利品,军法处的财产。虽然照片很小,但是很清晰。
用放大镜仔细看,可以看到两张年轻的脸。一个英俊,轮廓分明的脸上乌黑剑眉下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隐约看到刮得精光的腮帮子泛着青;一个沉稳,国字脸上两只活泛灵动的眼睛,嘴角一丝微笑,看着很有亲和力。
很明显,这是一对儿好战友。老爸从没向我提起过那长着国字脸的战友是谁。儿时的我也从来不问,因为类似的照片还有很多张。长大以后,我们搬进了干休所,很多照片上的人在这里再次团聚。但没有国字脸那人。
后来我在他们叙旧时零星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再后来,这些断续的信息连成了一个大胡子军法官与国字脸校长的故事。
他们是老战友,在进军大西北的路上在一口锅里搅马勺,一个是保卫科干事,一个是宣传科干事。一块行军一块打仗,当然不是紧急情况也轮不到他们上战场,大多是在战场经过。
河西走廊,当年红西路军覆灭的地方。头一年他们在那里打马步芳,战士抓着马匪骑兵的马尾巴大喊“缴枪不杀!”
大胡子回忆时说:“马匪回首一刀,战士的头颅飞了出去。那都是冥顽不化的匪徒。王震将军下令:‘格杀勿论,为红西路军报仇!’”
嚣张的马匪,惨烈的战斗。
“我们胜利了。第二年行军再从那里走过,麦子长得真好,那一墩墩长得齐肩高的,地下埋的都是去年的死人死马。”
他们还是成了生死之交。打兰州时他们撤下战场宿营,靠着麦垛就睡着了,远处的火光,飞泻的曳光弹仿佛与他们无关。他们笑说:“我们可是老兵油条!”
早晨醒来,睡在他们旁边的新兵蛋子一动不动,头上中了一枪,是流弹。他们与死亡擦肩。
很快,王震将军在酒泉以井水誓师:白雪罩祁连,乌云盖山巅。草原秋风狂,凯歌进新疆!
酒泉城外,残垣断壁中一座古碑上斑斑驳驳的刻着四个大字“出十入一”,几个战士在指指点点,轮着朝碑石掷石子,国字脸掷到了“入”字,哈哈大笑指着大胡子:亏你还天天夸口是神枪手,就没掷中!
大胡子:妈的!有啥了不起?老子就马革裹尸,死不还乡!
酒泉街头,他把手里一块大洋扔给卖锅盔的,抱着一个大锅盔就走。
国字脸追着他说:你干嘛?真的不过了?
大胡子坐到个石碌碌上掰着锅盔往干粮袋里塞:你知道啥?出了嘉峪关一路都是戈壁滩,备点干粮不比那破光洋有用?
都说“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但旌旗一指出玉门,一道铁流还是在“向前 向前 向前!”的军歌声中滚滚向新疆的万顷戈壁涌去。队伍里,大胡子帮国字脸背着他的宣传喇叭筒。
师部接到电报:“哈密银行被国民党乱兵抢劫!”保卫科长命令大胡子设卡盘查。
一棵大榆树下,大胡子带着一班战士盘查形迹可疑者。他挥着巴掌扇风:这天还真他妈的热!
国字脸带着几个宣传队员在打快板给行军路过的战士们鼓劲。说完一段对大胡子说:胡子,把你那宝贝疙瘩给我一块儿。着实饿了。
两人一人一疙瘩锅盔,一人一口凉水,香甜的吃着。
一辆卡车与进疆的部队相向缓缓而行,大胡子打量着腰板挺得笔直的司机,示意靠边检查。几个商人打扮的人带着家眷,面无表情。一个人从车上跳下,点头哈腰的说:我们是商人,回口里去。
大胡子跳上车检查。几个看来平时养尊处优的女人坐在各自的皮箱上,眼皮都不抬。几个商人靠车头站着,皮笑肉不笑。似乎没啥异常。就在大胡子准备下车的刹那,余光扫到一只女人的脚在悄悄挪动,把一张金色的薄纸踩在脚下。他走过去:请抬脚。捡起那张极薄的金纸,捏起来,在手心里掂量着,眼睛盯着那惊恐的女人。
他轻蔑地笑了:你们抢了哈密银行。
跳下车大吼:把他们都给我押起来!
师部院子,拆解开的汽车水箱里露出金灿灿的金砖。女人在屋内,一个女宣传队员监视着她们从内衣里掏出金叶子——薄薄的金箔。
另一间屋里,保卫科长坐在桌子后面瞪着对面筛糠的“商人”。
“商人”擦汗道:他们坐飞机跑了,不过据说飞机没油,估计飞不了多远。
部队开入哈密,被乱兵烧毁的商业街满目苍夷令人触目惊心,银行门外聚集着愤怒的、沮丧的、欲哭无泪的人们,有人捶胸顿足的哭诉,几个女人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号。大胡子跟着师长和保卫科长后面走进空空如也的金库.....
连绵起伏的沙丘,夕阳画出金色波涛。远处橘红色的晚霞,妖艳、诡异。波峰上几个骑兵的剪影,这时的大胡子真的是满脸络腮胡子,和几个战士都嘴唇干裂、脸上晒爆了皮,他骑马冲下又跑上一座沙丘,举着望远镜四处眺望。
波谷里一架飞机,翅膀下横躺着散落的人影。
大胡子率人扬鞭纵马冲下去。
刚刚和平解放的喀什,特务和土匪时常出没。在师部保卫科里,年轻的大胡子接受任务。
月黑风高的夜里,颓废的麻扎(墓地)嶙峋着,荒野吹着呼啸的风。他追踪一个黑影,不算是飞檐走壁,却也是身轻如燕,从老城弯曲的深巷一直跟到荒野里的麻扎。当黑影与另一个黑影嘁嘁喳喳时,他挥着德国造的二十响驳壳枪一下制住了两个。
那时没手铐,他用三根鞋带捆住了他俩——用两根分别捆住他们各自的大拇指,又用一根把四根大拇指栓到一起。
晨曦初起时,他押着两个特务回到军营。同样的晨曦,给他骄傲的脸上镀一层古铜色的光,给两个特务脸上刷了层灰白的色儿。他俩看他的眼神有点恐惧、有点佩服,还有点释然。其中一个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挨刀还是早挨早了。
他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们没犯死罪想死也死不了。
大街小巷,国字脸领着几个人用石灰水在土墙上刷标语。
黄昏,某连队的宿营地,全连集合,院子里齐刷刷站着刚从地里帮老乡干活回来的战士们。
院子中间的地上,散落着衣物和一个打开的皮箱。物主是连长,一个胡子巴叉的老八路,气得鼻子不鼻子眼不是眼的大骂:哪个混蛋把老子的箱子都扔出来了?!
这连里已经连续失窃好几次了。那时的干部战士都穷,其实也没啥可偷的。无非是几盒香烟几块大洋,甚至是伙房里的馍馍鸡蛋。可是昨天不同了,有人偷了司务长刚领回来的菜金。那是全连人一个月的菜钱。连长发火了,说要彻查小偷,挨个搜查每个人的东西。可是还没开始查,自己的箱子先被扔出来了。连长一发脾气,就把这件盗窃案上报了保卫科。
保卫科长火了:小偷小摸老实交待,教育下就完了,居然敢偷全连的菜金?这他妈还了得?这么嚣张不治治他不知道啥叫王法!
于是大胡子受命去了连里蹲点破案。第二天他就回来了,带着那个司务长。
原来司务长是个爱占小便宜的家伙,又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看连长发威要搜他,就先下手为强把连长的箱子扔到了院子里。
大胡子说:这案子有啥难查的?关键是怎么判!
那时候还没有军法处,保卫科长的话就是军法:让狗日的喂猪去!
据说,那小子几乎喂了一辈子猪。
话说和平了,部队也不是净土,干部战士也都是凡人,没仗打的兵不好带,又都是二十多岁嗷嗷叫的小伙子,纪律松懈和作奸犯科的事儿也就多起来。
师部的保卫科一劈为二,又有了个军法科。其实还是一家人,就那么几个人,还在一锅里搅马勺。
师部宣传科,国字脸成了白白净净的书生,他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放眼都是大老粗的部队里,他与有点儿文化的大胡子最谈得来。没事晚上就一起杀几盘军棋。
和平了,居家过日子的架子也搭起来了,学校、文工团、医院,哪里都要人。有文化的人更是吃香,到处都在抢。
国字脸和大胡子都是单身汉。
国字脸说:我想去文工团。
大胡子笑了:因为那里美女多?
国字脸神往地说:当然。革命成功了,我们也该成家立业享受一下人的生活了。
大胡子笑道:管好你的裤腰带,小心我认识你我的驳壳枪不认识你。
国字脸讪笑道:有你大胡子在,我哪儿敢啊?
国字脸没去成文工团,却被重才的司令员调到了八一小学当校长。那里面都是部队干部们从老家接来的孩子,呼呼啦啦一百多。国字脸果然不负众望,带着干部战士家属没黑没白地打土块盖校舍,又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调入了一些刚参军的洋学生,很快就把个小学校办得有模有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胡子和国字脸不常见面,但只要见面就会在一起卷起莫合烟边聊边下军棋,偶尔还搞点花生米,弄点小酒喝喝。
关于爱情,大胡子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的目标,而国字脸还八字没一撇。大胡子常笑他眼光太高:女人嘛,拉了灯都一样,还非得找个闭月羞花的?!
国字脸说:你不懂爱情。
时间流水般唰唰的过去,大胡子结婚了,一间土坯房,两张单人床一并,两个背包往一块一放,新娘子的女战友们给门窗上贴了喜气洋洋的大红喜字,新娘自己采了一大把野花在搪瓷缸里一插摆到桌上。
食堂就是结婚礼堂,科长主婚、师长就是证婚人。
没有喜酒,只有每桌都多了瓜子、糖。
国字脸凑在大胡子耳旁:你小子居然比我先革命成功。
大胡子:要不要让我媳妇帮你找个好对象?
国字脸很怅惘:我想找个有文化、有情调的。
十万官兵进新疆,革命、生产都是铁打的郎。但他们也是十万如狼似虎的男子汉,裤腰带下的事儿.....
首先出问题的是女同志多的地方,文工团、医院、学校。大胡子开始在这些地方检查军纪。
某一天,一个干部家属怒容满面的拉着孩子找到了保卫科长。
关着门,大胡子在对面都听见科长的咆哮:狗日的老子要毙了他!
大胡子知道又出事儿了,但是没想到是那样一件在当时最震惊的事。
他去了国字脸的学校。
国字脸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宿舍,他看见大胡子铁青着脸进去一切全明白了。他扑到床头想从枕头下掏摸什么,大胡子一把拽开他大吼:你小子还想跟我动枪?
一脚就把他踹趴在地下。
大胡子用驳壳枪指着他,一手往枕头下掏去。掏出来的不是枪,是一包耗子药。
国字脸坐在地下抱头痛哭:你让我死了吧?
大胡子一把撒掉耗子药:你还是人吗?她们的父母都是我们的战友!是战友啊!那么小的孩子,一朵花还没开,你简直禽兽不如!
国字脸:我没啥说的,枪毙我吧。
他左右开弓搧着自己嘴巴:我不是人、不是人!但请你给我留点面子,别用枪押着我出去,我该死,那些孩子还要做人......
大胡子:你还知道那些孩子......起来!老老实实跟我走,你知道它不认人!
大胡子挥了挥手里的驳壳枪。
国字脸擦了眼泪站起来,整理下衣服,掸掸身上的土,大胡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两人相跟着走出去。
这件案子没有公判。几个月后,在一次公判大会上,几个被判死刑的罪犯执行之后,国字脸被押进刑场。被撕去领章帽徽的他蹒跚着,引起围观群众的极大好奇。
那时候,解放军就是老百姓心中的神,他为什么被枪毙?围观者涌了上来。
国字脸苍白的脸仰起看着头顶的太阳,不知喃喃些什么。
大胡子走上前:你还有什麽说的?还有什么话要留给家人?我会帮你转告他们。
国字脸:别告诉他们我是为什么死的。就说我牺牲了吧。
大胡子默默点头:我会告诉他们你是病死的。你的那些积蓄和留下东西,我也会帮你寄回老家。
国字脸:有机会,去代我看看我老娘。
大胡子点点头。仰脸看天,不让眼泪流下来。
国字脸:兄弟,给我个痛快的,别打脸。
大胡子点点头,退后,对警戒战士喝道:退后!让老乡都退后!
对执法队果断挥下手臂。执法队的战士手在抖,他们从没向自己战友开过枪。
大胡子又挥手,嘭!
他回头,国字脸肩头中了一枪歪倒在地,也在回头看他。
围观的老乡也围了上来。
国字脸痛苦的喊了声:胡子!
大胡子咬着嘴唇紧走两步挥手一枪,国字脸抽搐了一下,冲他艰难的笑了......
他走过去,解开捆着的绳子,把国字脸放平。
国字脸睁着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太阳....
他为他阖上双眼。
从此,他似乎不曾笑过。
他带着大盖帽系着武装带军容整肃地在走进文工团,走进学校,走进机关,走进医院,走进食堂。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肃然起敬,本来在嬉笑的女人们悄悄说:大胡子来了!
他走过的地方鸦雀无声。
他对自己说:铁打的部队靠铁打的军纪,我是军法官!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对我说:我这一辈子没有抓错过人,没有判错过人,没有搞过冤假错案,我没有错杀过一个人!
我沉默片刻:那王洛宾呢?
他说:王洛宾是国民党中校军官,按当时规定要按文化特务判,很多连职的特务都枪毙了。我们宽大了他,我们也从来没有虐待他。就是放在现在我也不认为错判!
这就是他,铁面大胡子军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