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市井,就应该是有“市”有“井”。“市”就是巴扎,是人们交换物品做生意的地方;“井”是什么呢?就是一口水井吗?
姨妈家的弄堂底就有一口这样的水井。石头井台,井口边沿已经被岁月的绳子拉出了一道道浅浅的豁口。那只木桶,就常常倾斜着漂在幽深的水面。
小雅天气晴好时会在井口低头窥探,黑洞洞的井很深,天气最好时也只能有一小片圆圆的亮光在井底晃啊晃的,摇摇晃晃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让小雅对古代小说戏曲里形容水面“沉鱼落雁”、“临流照影”之类的词儿大加怀疑。就算是对着一个比较大的水面或者河流,这么摇摇晃晃的能照得清楚美女容颜吗?倒是对“坐井观天”这词儿理解更深刻了。奶奶的,这么幽深黑暗的一个洞,还带垂直上升的,要是没那根绳子呆在地下别想上来。自然只好坐着看那巴掌大一小片天了。那一定很绝望啊!那地下的水不知有多深,估计就自己这旱鸭子掉下去是坐不住的,直接“咕咚咚”灌满沉底了!她想想都不寒而栗,赶紧后退到安全地带。
一来二去的她对研究这口井失去了兴趣,自从猴哥为了试探井水有多深用弹弓使足力气朝里射过一颗石子被在场人同声呵斥后,他们只对使用它有感觉。
井水是不要钱的!姨妈和弄堂里的所有人都很明确这一点。大家都极注意保护这口井,把它视为老天爷免费提供给他们的福利。保持井水的洁净,让它可以做除了饮用之外的所有用途,所以没有人也不许人往里面扔东西。
这口井边总是围着一群洗衣服、洗菜、打水的女人们。这里是集体劳动的场所,也是闲话家常的地方,更是飞短流长的所在。
这条弄堂里所有人家的隐私,在井边统统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比如:“张家姆妈昨天买了一只鸡,居然没杀了吃,而是养在一只箩筐里,这是不允许的!”
“就是啊,养鸡老脏的,一点也不卫生,臭得来一塌糊涂!”其实人家的鸡才养了一天,还没来得及散发臭味呢。
“噢呦,养这种东西会不会传染啥毛病哦.....”
“她那只鸡好像不是买的吧?小菜场哪里有毛那么光亮、冠子那么红的老母鸡卖啊?”
“早上我听到那鸡在咯咯直叫,好像生蛋了!”
“呀,还会生蛋啊?那咯种鸡是不舍得杀了啊。”
“谁会蠢得把这么好的鸡拿来卖?这鸡一定是偷的!”
“啊?张家姆妈会偷人家鸡啊?”
“噢呦,又不是说她偷,人家偷了卖给她还不行?”
“那她老合算啦,偷来的鸡买起来多便宜?还会生蛋!”
“这种好事情怎么落到她头上,你看她刻薄得那个样子,一脸苦相!”
“呦,你都没见她哦,那天拿块绢头在胸罩里撑,好撑得大一些。”
“狐狸精!大一点好勾男人啊?骚货!”
“咦,她们晚上还叫床哦,不晓得叫得多骚哦。老难听哦。”
“晓得不拉,她大姐的男人以前是白相人,听说他家专门是做拉皮条的。”鄙夷的啧啧声顿时响成一片。
井边的闲聊还在伴着洗衣服、淘米、洗菜的哗哗水声继续,关于那只鸡的由来及结局以及连带着鸡主人的故事还要在这里继续流传,直到它寿终正寝!而它的主人张家姆妈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故事,只能偶尔瞥到别人奇怪的目光和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
从一只鸡的故事小雅终于知道啥叫传闲话了。传闲话就像是把一个漂亮的毛线团扔在地上无数只手扯啊扯的,直到扯得一团糟、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在哪儿线尾在何方,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想不起本来面目。也许阮玲玉的自杀、间谍案的破获都源于这种闲扯,那就扯吧,反正这是一个全民闲扯的时代。
可是有一天这闲扯居然扯到小雅头上了。小雅很无辜,小雅很愤怒。
事情缘起于某年某月某一日的清晨,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赫然摆着半截叠成带状沾满血渍的黄草纸!不知道是哪位阿姨大妈姐姐发现了这血淋淋的秽物,顿时一个单元都震动了。
窃窃私语从一个屋檐下蔓延到另一个屋檐,最后在井边聚集汇合,做最后的分析推理。
大家放心,这并不是一个凶杀案现场,也没有人口失踪。那半截充满血渍的黄草纸只不过是女人的例假纸不堪血液的浸泡和人体运动的摩擦而断裂遗落了。没有卫生巾的年代女人很悲哀,把一种生理现象的废弃物当作大羞耻的年代女人显得很可笑。
女人们分析了这个单元里每个女性的初潮和绝经期,分析了她们每个人的行为特点和廉耻心,分析了她们受教育程度与讲卫生的程度,最后得出结论:这东西一定是小雅这丫头掉的!除了她,没有哪个女人会这么不小心!一个优雅的上海女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从蛮荒之地新疆来的疯丫头才可能出这样的笑话!
小雅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把讨论结果和缺席审判结论递交给姨妈的,总之等她和猴哥逛街回来后,姨妈一本正经如临大敌的把她叫进那间公用的卫生间,关上门。然后很有距离感的、神秘兮兮的从马桶后面窗台上拿过一个草纸包,问小雅:“你今天是不是掉东西了?”
“掉东西?啥东西?没有呀。”
“这东西是你掉的吗?”姨妈脸吊得愈发长了。
“啥破玩意儿?”小雅心知从这地方捡不出啥好东西来,但还是很有好奇心、也为了满足姨妈的好奇心而反问。
“你自己打开看。”姨妈的语气冷得有零下六十度。
小雅打开纸包一看,马上皱着眉头扔进纸篓说:“啥恶心东西啊?不是我的。”
姨妈痛心疾首地说:“不是你?不是你的是谁的?这么大女孩了,一天还是跑跑跳跳的没个样子。这种东西也好落出来的?还落到楼梯上!人家看到多少好笑?!还被人家送给我!”
“什么烂东西啊?不是我的!干嘛说我?”小雅压抑不住厌恶转身想走。姨妈一把拉住她:“真的不是你的?你没来例假?”
小雅头一昂道:“我才不用你们上海人的‘条头糕’!恶心死了,一点都不卫生、又硬又脏!我从来用的都是雪白柔软的卫生纸!不信问我妈去!”她把气得半死的姨妈晾在卫生间自管走了。
“条头糕”,那年月上海女人的噩梦。一叠叠用粗粝的黄草纸折叠成三指宽的纸板,就那样硬生生的每个月有几天照顾着上海女人们最娇嫩的部位。真是不可思议,那种东西这么会被如此真的或者假装着优雅的上海女人们使用,不知道那年月有多少妇科病是被这东西折磨出来的,更不知道上海女人们是如何用娇嫩的血肉之躯与这家伙较量的,那一定是一种酷刑。
小雅不知道姨妈是如何去应对井边女人们的,也不知道那半块条头糕的主人是谁。她懒得知道。
当然,井边除了闲聊,还是有些别的乐趣。
小雅在井边学会了用上海人的洗衣板洗衣服、洗被单。那是与新疆完全不同的方法,而且也是回去后难以效法的方法。
井边的女人们洗大件的外衣和被单时,就会搬一条木凳和一块洗衣板出来。在姨妈家,这两样东西是与八仙桌一起组成猴哥的床的必要部件。
石库门房子外墙离地不到一米高的地方有一条突出的石棱,她们把洗衣板一头架在条凳上,一头搭在石棱上,在水盆里浸透的衣服或被单平铺,拿起一把板刷就可以开工了。如果衣服不太脏,那是连肥皂都省了的。
小雅喜欢这样洗衣服和被单,赤脚穿着木屐,挽起裤腿与衣袖,拿着板刷一下一下挨着排儿刷过去,不会漏掉一点儿,被单也就不会洗成花脸。洗起来很爽,很好玩。刷完了端起木盆哗地泼一盆清水上去,刷洗的效果立竿见影,那被单不是一般的白净!她本来很奇怪姨妈家的被里子已经盖得稀薄,为啥还能保持雪白的颜色,用洗衣板洗过一次以后她终于明白了:装备和技术也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必要条件!
而且她每次洗被单时,都能赢得井边女人们的一致赞叹:“这新疆女孩就是能干,多有力气!”
“小姑娘腿长得真好看!腰很细啊!”说话间唐家大姐会帮着在井里打一桶水上来,李家阿婆会帮你抓住不下心溜下来的衣服。间或还会听到毛家姐妹在公用灶披间喊:“新疆阿婆,水开了~”
每次洗完衣服后她最喜欢的事情是和猴哥抬着大木盆到晒台上晒衣服。石库门房子每个单元都有一个很大的晒台,姨妈家单元的晒台足有二十多平米。上面一排排的看似一样的竹竿也都是各有主人的,如果用错了或者是自家的不够用了,一定要告知主人借用。因为上海那地方实在是太潮湿了一件衣服三两天晾不干是很正常的。每当她洗完衣服,时不时有人会对她说:“小雅,你家竹竿够用不啦?不够用我这里还有几根空着的。”
那衣服被单一件件晾好,看着它们请清爽爽的挂在竹竿上如万国旗迎风飘扬的样子很有趣。那时的上海,这样的万国旗飘满无数弄堂,成为上海一景,连金嗓子周旋的歌里都这样唱:“这里的早晨真自在,这里的早晨真可爱,君不见万国旗飘扬在晒台。”
井边的女人们,大多数时间都很和善。井边的女人们,其实也很善良。
市井小民,其实就是一群又一群这样活生生地生活在井边的女人们和她们的男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