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和猴哥回家吃了中午饭又溜达出来,不单纯为逛街,他们也在商量大事。
“明天你真的要和他去打鸟吗?”小雅怀疑地看着猴哥。
“嗯。”
“你真的要去啊?”
“咋了?”猴哥把目光从人民公园大门收回来。
小雅站到他对面认真的盯着他说:“这很危险!”
猴哥不耐烦地指指人民公园:“进去看看有啥好玩儿的。”
小雅看一眼大门口,似乎没人买票,也就跟着猴哥进去了。一进门有一棵很粗很大的树,那是小雅没见过的树种,从高大的枝条上垂下如老人长发般的树根。可是看到树下小丫头子笑了,她使劲捣着猴哥让他看:“快看快看,”猴哥正顺着鸟鸣在四处张望寻找鸟儿,不耐烦地说:“有啥好看的?”
“蹄膀炖韭菜诶~”小雅压低声音笑着在他耳边说,同时把眼神朝树下瞄去。
其实也没啥好笑的,真没啥,只不过小丫头少见多怪罢了。
那树下有一圈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极瘦的男人,而他的腿上,正坐着一个极胖的女人,女人肥厚的身躯淹没了男人,只看到两条细腿儿和一个毛盖盖头顶。大白天大约下午三点的光景,他们在拥吻。那胖女人哼哼唧唧地扭动着,小雅似乎听到那男人瘦腿的骨头不堪重负吱吱嘎嘎碎裂着。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骨头很结实。只是他的脸色似乎有点苍白而已。绕过去,小雅还回头看着偷笑:那极瘦的男人如一棵可怜的韭菜,被一只巨大蹄髈压制着,他的脊背紧靠在椅背上似乎发出呐喊:“天啊!救命~”
这极香艳的一幕让猴哥一下红了脸。他忙扭头,说:“这里也有鸟,我们找找,明天叠点纸子弹试试。”
小雅侧脸审视着猴哥:“你明天不准备去西郊公园了?”
“去,为啥不去?”
“你不怕他是坏人啊?”
“怕啥?他一个老残腿。打不过还跑不过?”
“嗯。这倒是,就上海这些娘娘腔,能打过我们的估计也不多,能跑过我们的估计更少。那老头儿看着也不太像坏人。就算他是坏人我们跑起来他也肯定追不上!”
猴哥忽然在几棵树下发现了石子儿!个顶个都滴溜圆!他们跑近捡起来一看,不是天然的石头,倒像是用耐火砖或者什么砖头磨出来,比真石头子儿轻,但怎么也比纸子弹强很多啊。他们四顾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每人装了慢慢两衣兜,想想不对,又都掏出来装裤兜里,衣襟拼命往下扯扯似乎也能遮人耳目。
人民公园不算大,随便走了走就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既然有了子弹,那第二天的西郊公园是肯定要去了。他们商量的结果是不能告诉那三个女人。女人很麻烦,还没怎么样,就会大惊小怪喊得天都要掉下来,尤其是姨妈,小雅一想她那表情都不寒而栗。
晚上小雅做了个预算:公交车票算一人两毛钱,来回就八毛;一个菜肉大包一毛钱,一人两只四毛,就算在请老头儿吃两只六毛,还要喝茶,那就一元钱交通费,一元钱饭费,至于门票那向来是不列入预算的。翻墙头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小雅向来喜欢说:“钱吗,多带一点,宽打窄用!”这是这一年多来兰疯子的妈妈教的。睡觉前她在兜里装了两元五角钱,就很踏实地扯呼去了。
梦里,是满公园的各种鹦鹉,被他们打得羽毛满天飞。她梦见自己收集了许多极其美丽的羽毛,向看不见脸的女孩们炫耀。
而猴哥昂首挺胸吹着口哨儿带领着蔫头耷拉脑的鹦鹉们排着队一二一的在公园里走正步!
第二天四点半小闹钟就叽叽叽、叽叽叽地叫个不停。妈妈按下闹钟,推推他们悄声说:“定这么早,还不快起?”猴哥和小雅眯瞪着眼睛穿好衣服,一直到刷牙洗脸完毕才真正清醒。两人背好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挎包,蹑手蹑脚的刚要出门,姨妈猛不丁从楼下厨房走上来说:“慢慢交,”说着进屋在碗橱里摸出一只盘子递给他们:“两只团子,吃了再走。”又把手里一只军用水壶递给猴哥:“早晨老冷的,刚泡的开水,带上喝。”
这一瞬,让他们心里很温暖。他们一直以为自己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却原来姨妈什么都知道。
初冬的清晨,天气湿润清冷。他们按头天看好的路线去找公交车,做了头一般去往西郊的班车,车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赶早班的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们好奇地朝车爽歪张望,黑幢幢的楼房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朝后晃去,树影婆娑掩映着的小洋楼,巨大的花园洋房,空旷的农田,一点点在晨曦薄雾中显现出来。连太阳都是不知何时从背后吧金色涂抹在车窗上、绿树上、绿色田野上。
一带很长的围墙映入眼帘,各种树木,有的在冬日里还开着花。司机一声大喊:“西郊公园到了!”车停下,司机又回头看着跌跌撞撞网门口走的小雅和猴哥说:“两只小巨头,好下车了。”
小雅很喜欢“小巨头”这词儿,怎么也比小滑头好啊。他们笑着跳下车,公园大门还没开。他们在门口研究了一下,那牌子上是开放时间6:00-18:00。
如此看来,他们和老人约的五点半实在是太早了。他们回到公交车站,坐在候车长椅上,小雅抱着水壶喝了口热开水说:“上海就是好,公交车站还有椅子坐,还有遮雨棚。哪儿想我们那儿,就一个站牌子还东倒西歪的。”猴哥懒得理她,他知道她就一小话唠,理不理她都会哒哒哒说个没完的。
这里是终点站,调度室里有一只大挂钟,猴哥看着那指针走到5:25,他站起身就走。小雅赶紧屁颠屁颠跟上。猴哥估计早就在观察地形,他带着她顺公园围墙朝前走了一百多米,他们没费什么事儿就扒着那砌成花窗形式的墙翻过去了。拍打完沾染在身上的灰土污渍后,他们又从里面晃晃悠悠朝大门附近走,站在看得见大门的树后等老头儿。
就在他们伸长脖子看大门口时,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在背后“吭”的咳嗽了一声,吓了小雅一大跳,而猴哥却迅速转身藏在身旁的大树后了。小雅转身一看那老头儿站在她两米远的地方笑眯眯地看着她身后说:“小子,伸手不错吗。”她再回头一看,猴哥手里拉着弹弓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瞄着老头儿。
他圆溜溜乌黑黑的两只眼睛盯着着老头儿。与昨天的慵懒萎靡不同,今天他穿了一件洗得极干净熨帖的浅灰色中式对襟罩衫,一条黑色宽腿裤子。手里持着一根细细的竹节拐杖,却没拄着,似乎只是一件道具。
她好奇地问:“你怎么从那边过来的?大门六点才开呢。”
“你们咋进来的我就咋进来的。没办法,谁叫我和你们约了五点半呢?”
“哈!你这么老了还翻墙头?”
“小孩子对老人说话要有礼貌。不许这么没大没小的!”看着很平凡的个老头儿,不知道哪里露出点不怒而威的味道。让小雅对他更加好奇。
老头儿带着他们朝公园深处转悠,不是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树,清脆婉转的鸟鸣声如歌唱版华丽丽滴叫着,小雅完全被美丽的树木花草和鸟鸣迷住了。茂密的树木长得很高,猴哥一直仰着头寻找树顶的鸟窝,可是每次看见飞过的美丽小鸟他只是举起弹弓瞄了又瞄,却始终不发一弹。
老头儿挥舞着拐杖微跛着带领他们前行。知道走到林中一处阳光灿烂的地方才停下。那地方是一片梅林,打着红的、白的、蜡黄的花苞。初升的太阳把阳光尽情抛撒在树上,幽幽的清香溢满林间空地和充斥着每一丝气息。
老头儿指着前面不远处一片比较密的小树林说:“那里有麻雀。”
猴哥抬腿想跑,看一眼站在研究那些梅花树的小雅又犹豫了。老头儿呵呵一笑:“信不过我?”小雅朝猴哥挥挥手说:“没事儿,你去吧。”猴哥看看老头儿看看小雅,远处又个公园的工人推着垃圾车走近,从车上拿一把大扫帚哗哗地扫林荫道,他点点头跑了。还不忘喊一嗓子:“有事儿叫我!”
“去吧去吧。那是肯定的!”
老头儿微笑着打起一套太极拳,却似乎是比较钢劲有力的那种。
小雅发现几乎每棵树上都挂着一个小木牌,写着树种之类的。如同字典里的词条。
她逛遍了梅林,老头儿也打完了一套拳。两人就坐在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小丫头,家里也都是当兵的吧?”
“这一眼就看得出来。”小雅很自豪地挺挺胸膛。
“昨天听你说是从新疆来?”
“是啊。新疆可大了,冬天下大雪,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她仰着脖子得意洋洋地卖弄着:“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老者叹了口气:“我儿子一家也在新疆。新疆石河子。”
“那离我们还远着呢。那里是兵团。有很多上海知青。很出名的。”
“是啊。太远了。他们已经好多年没回来过了。我孙子也六岁了。我只见过他一次。两岁时。”
“你可以去新疆看他啊。新疆其实很好玩的。冬天你可以滑雪。我们都会滑爬犁,我哥哥自己做的。他手可巧了。会做狠毒哦东西。弹弓、杈子枪、爬犁、冰爬子,至于削嘎嘎、缝沙包更是小事一桩。”
“你哥哥很能干,当兵一定是块好料!”
“那当然。他打枪可准了,顺手一枪就命中心脏!”
“什么?他杀过人?!”
“不算啦,玩打仗玩忘了。”小雅绘声绘色地把猴哥的糗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遍。
老头儿听得呵呵直乐。猴哥提溜着一串肥嘟嘟的麻雀跑过来,棉袄罩衣的肩头挂了个三角口,那破布片随着他的跑动呼扇着。
“打得真不少,还挺肥,够咱们炖一锅的。”小雅打量着那串麻雀。
“嗬,小伙子不错,这么会儿就打这么多了?”
“这儿麻雀特傻,好打。”猴哥吸溜了下鼻子用棉袄袖子横着擦了一把,两条清鼻涕就转移到袖子上了。小雅抗议道:“讨厌!又用袖子擦,回头又是我洗,恶心死了。”
猴哥置若罔闻地跟老头儿说:“你好像也是当兵的出身,会玩这个吗?这别看简单,和枪两回事儿。”说着把手里的弹弓递给老头儿,又从兜里掏出一颗弹丸给他。
老头儿手持弹弓撜了撜说:“好弹弓!”装上弹丸四处瞅着,一只不知名的小鸟落在了大约二十米外的树枝头,他略瞄了下一弹打去小鸟应声而落,猴哥跑过去捡起一看,小鸟的头被打烂了。佩服地点点头说:“打得真准。”
“你原来在哪个军队?不是国民党军吧?”猴哥上下打量着他。
“正是!不过抗战胜利我就退役不干了。”
“幸亏你不干了,要不然一定是我爸爸的俘虏。”小雅有点瞧不起他了。
“你打过日本鬼子?”猴哥却不管那一套,他关心的是打仗,只要是打过仗的人他都喜欢刨根问底。
“淞沪战役听说过吗?”老头儿看着俩小孩儿认真点头心里有点纳罕:“那四行仓库保卫战呢?”
“我知道,八百壮士抗击日本鬼子。团长姓谢。”
“你也是八百壮士之一?”小雅瞪大眼睛看着他,她对敢打鬼子的人向来高看一眼。
“难得你们还知道淞沪战役,还知道八百壮士啊。”老头儿感叹道:“那仗打得过瘾,也打得惨啊。我们的军旗都被小日本打烂了,一个女学生背着旗帜游过苏州河给我们送来。不打不行啊,背后就是上海的老百姓。”
“其实我爸说,国民党军队抗日时还是打过几场硬仗的,关键是上面的头儿太腐败了,下面的将士再英勇也没用。”猴哥说得很认真。
老头儿感叹道:“这几十年,敢说出这样一句话的人不多了。”小雅很不愿意说这种话题,她看看天说:“我们在去别处玩儿啊,这个公园好大呢,走得慢了估计一天都看不完。”她接过猴哥的麻雀装到挎包里,说:“小心点,别被人家发现了骂我们。”
于是,三个人又开始溜达着上路。
一天很快过去,老头儿很高兴,小雅和猴哥也很开心。中午小雅买了菜肉大包子请老头儿一起吃,老头儿买了酱肉和花生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个亮闪闪的不锈钢小酒壶,非要让猴哥也抿了一口。
很久以后,猴哥还会跟小雅提起那老头儿,遗憾没有记下他的名字,也没有把自己地址给他:“没准儿他会来新疆看他孙子呢!”
而小雅却记住了那片梅林,满是含苞欲放的梅花,空气里充满梅花的清香。当然,花间树下,是一个打太极拳的老头儿。他是抗日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