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六一儿童节过完了,七一党的生日也过了。都说七月流火,可是对于曾经顶着大太阳和大风在地里干活的莫小雅来说,城里的七月真是太舒服了。
都说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她是两个一块儿疯长。闲啊,从来没这么闲过!
爸爸没上班却摆着在家上班的架势,天天不是端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研究国家大事就是端坐在写字台前翻出以前攒下的那些案例看了又看写写划划的。除了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那嘴没太多说话的功能。
就连她最喜欢的白花,细细数来已经活了十一年,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老猫,一天倒有二十个小时在打呼噜。唯一能安慰她的是,它总是蹲到她腿上或者是身边扯呼。
老没有通知报到的消息,她忍不住去郑伯伯单位去溜了一圈儿,在人事科门口问了问,办公室里一小姑娘悄悄指了指最佳位置那里一个中年女人,低头看手里那本杂志去了。小雅走到那女人跟前,点头哈腰地问了声:“阿姨好,我是这次从达坂城公社这次招工来的,我想问问是在这儿报到吗?”
那个一脸死相的中年女人冷着脸看了她一眼说:“你们这事儿不急,等等吧。等我们通知。”
小雅恭恭敬敬地陪着笑脸问:“阿姨,您看我都等了一个月了,还要等多久啊?”
“等多久?你们不是挺能闹的吗?那老吴的案子还没结呢,等案子结了再说。”女人一句话噎得一向伶牙俐齿的莫小雅张口结舌硬是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那里干笑着研究她脸上的黄褐斑。又等半天,那女人把手里的笔记本一合抬起头来奇怪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我想问问分配去向,是在公司还是?”
“去去去,那事儿我们还没研究,你回家等着吧。”
小雅看她那一脸的不耐烦心说:“更年期!真难缠!”头一扭蹬蹬的走出去了,就听背后那女人说:“嘁!当她是谁?以为这里是公社啊?老吴这次被他们闹成这样儿,可怜啊······”小雅自打她一出声儿就放慢了脚步,走出门一转身就站门边了,假装着在看手里几张纸却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王科长,这次吴科长是不是就不行了?”小姑娘虽压低了嗓门但还是很清晰地传出了神神秘秘的声调。
“哼。整这么大动静,还能有了好去?现在招工的哪个不沾点腥?都像他们那样闹以后谁还敢去那儿招工?”
“王科长,你得这样想,他下去了,不就把位置让给你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老吴也真倒霉。听说,”那女人顿了顿,一阵脚步声朝门口响过来,“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小雅想象着那女人一扭一扭地边走边说:“听说老吴老婆正在跟他闹离婚呢······”
没辙儿,打道回府吧。小雅只好撤了。
莫小雅只知道着急,却不知道郑伯伯更挠头。
自从莫小雅他们把吴欣璐和李二娃一起送到了县公安局,公安局一个电话打到他办公桌上开始,他就开始头疼。本来这吴欣璐是他招进来的大学生,那年月大学生很金贵,招一个不容易。文革十年小伙子还不错,没犯啥大错当个逍遥派,平时见面还算恭谨,偶尔遇到啥事儿也帮个小忙搭把手。所以,他一官复原职就把他放到人事科长的只要岗位上,作为自己新班底的一个棋子。没想到就派出去干这么一件事就折了!
老头儿气啊!气得平时很儒雅的一人直想骂娘。他找了县局的老战友一打听,更加哭笑不得。一是这倒霉的吴欣璐这么就那么把持不住自己呢?他气得在拘留所的会见室里把他大骂一顿:“你一个娶了媳妇的人怎么就管不住裤腰带呢?叫你招几个人,你倒好,把自己撂到局子里了!要搁古代非把你阉了!不争气!”
二是这莫小雅,看着文质彬彬一个女孩儿,怎么就那么野?居然领着一帮知青把公社闹了个底朝天,把革委会主任都抓了!当然,那李二娃不地道,是个混蛋。但也不该是知青们自己该干的事儿,应该······想到这儿,老头儿在办公室来回转着也想不出到底该咋做更好了。
三是这事儿搞得影响太大,真的对他有影响了。各种流言蜚语明枪暗箭从四面八方来,有人说:“这次招工有内幕,据说是为了招某个人专门搞的。”也有人说:“走资派抬脚就是走歪道,旧瓶装不了新酒!”还有人说:“要严查吴欣璐的黑后台!”诸如“走资派还在走”之类千奇百怪的文革词汇一时间泛滥于耳,这让他感到很被动。好在吴欣璐已经被莫小雅等知青吓得不轻,总算没有胡说八道把自己牵扯进去;莫小雅也很聪明并没拿出那张自己亲笔条子;一起招来的几个人看来和莫小雅很讲义气,没讲一句关于招工指标的事儿。
县局的老战友很明白他的处境,说了句:“现在严打,这都不是啥好人。交给我了。”于是就有了李二娃枪毙、吴欣璐劳教的结果。虽然是判得重了点,但也算过得去。至少是把这件事彻底平息了。
可是人事科长的人选还是让他头疼,那是个关键岗位,现在的副科长不是他要的人选,还得重新物色。
五个新招来的人怎么安排也头疼,没有这一闹还好办,不显山不露水地把莫小雅安置到公司科室,其余人放到下面企业就完事儿。这一闹,搞得吴欣璐老婆天天在公司哭闹,要离婚。全公司全都好奇地瞩目这次招来的五个人,想低调也躲不过众目睽睽。
老奸巨猾的他这么多年岂是白混的,在办公室里转悠了几圈后有主意了:“交换!这年头招工中出问题的不是我一个单位,找个单位对调一下,互相解决问题!”大主意一定,他阔步走向办公桌,抓起电话莎啦啦拨了几个数字,片刻后办公室里响起他爽朗的笑声好话语:“老沈啊,你好!最近怎么样啊?······”
“······”
“哦,你那边的指标还没下去啊,那我再等等。这样咱们都好说话吗。”
“······”
“是吗?嗨,一样啊,我这是遇到这么个倒霉事儿,本来没屎也一屁股臭。你看这事儿闹的,那公社头儿也不是啥好玩意儿,作恶多端,知青们也刺儿头,真应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话,”
“······”
“哈哈,是啊是啊,你也听说了?我也没想到那小丫头这么厉害,一点看不出来。老莫那家伙的女儿,一点不像她妈倒像足了大胡子,这事儿干的,活脱一个愣小子!”
“······”
“好,好!我等你消息。”老郑咔地把电话一挂,长长舒口气伸个懒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牛角梳唰唰地梳篦日渐稀疏的头发,梳得神清气爽了,小梳子往口袋里一插,这才把桌上的文件夹拿到跟前翻开来一页页细看。
他心里笃定,别人可不这样。这不,门上小鸟剥啄的轻叩声告诉他人事科的王副科长扭搭扭搭来了。他头也不太说了声:“请进!”
王副科长满脸堆笑地把一个蓝色公文夹恭恭敬敬放到了他硕大的办公桌上,说:“郑经理,咱们这次招的五个人来过几次了,问啥时可以上班?”
老郑眼睛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地我“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王副科长只好又追问一句:“郑经理,您的意思是咱们把这些孩子安排到?”
“哦,这事儿不急,先放放。”
“那······要不我先拿个方案您看看?”
“急什么?叫你先放放就放放。他们在农村几年都呆了还在乎再等个十天半月的?叫他们在家好好休息。”老郑不太满意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女人很知趣地低头退出去了。
小雅天天着急又不敢说,因为一说老妈就要瞪她,说:“急什么?要不是你带头闹事现在搞得郑伯伯被动,早就可以去上班了。没见过像你这样还没上班就已经顶风臭出三十里的!”
小雅直为自己叫屈:“我那是为民除害啊!李二娃是个混蛋,现在不是法律都判他死刑了吗?所以我闹是对的!”
“对有什么用?效果好吗?马玉兰疯了你知道吗?”
“什么?谁疯了?!”妈妈的话如石破天惊,小雅傻了。她不能相信也不接受这结果。她呆呆半天才喃喃道:“她怎么会疯了······怎么会这样······”
“一个姑娘,在大庭广众下出了这样的事儿,她又是回族,家里人对这事特别不能接受。回到家就挨了一顿揍。她爸爸去派出所给她落户口又没接受,说没有工作不可以落户。没有户口就落不了粮食关系,就没口粮。到公司去落档案也没处落,不是公司招的人,没法落。妈妈天天叨叨、爸爸天天骂,兄弟姐妹街坊邻居个个戳后脊梁。她天热、心急、又没钱去换药,伤口感染溃烂了,天天在家疼得打滚儿。三来二去,几下里一挤兑,她就疯了。”
小雅傻傻地站在当地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开始是恨过马玉兰偷她的条子,但后来又觉得她很可怜也就算了。她知道马玉兰心里最想不开的是啥——找个工作把自己嫁了过点好日子。但最后关头,还是没人把指标让给她,莫小雅也没有。
马玉兰就像一块被所有人擦过用过最后甩了的破抹布,脏了、破了、用完了,就被抛弃了。可是她也干净过、漂亮过、新鲜过,一样唱过“我们青年人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她的要求一点也不高,是个女孩儿都有那最基本的梦想。她曾经有颗玻璃心,晶莹透亮。她为了自己那点小小的梦想把它变成了木头心,她曾经以为自己够坚强。可是,命运还是抛弃了她,用一把生活的利斧把它劈得四分五裂、劈成粉碎。
楞了很久,莫小雅才轻轻说:“妈,我当时想过要把指标让给她的。但是······”
“以后做事一定要想清楚再做啊。你们是太急功近利了,只想到怎么样把自己闹回来,就没想想这种方法和李二娃有什么不同?你们也是利用了马玉兰。她的事儿有她自己的责任,你们五个就没责任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啥事儿都设身处地替对方想想呢?”
妈妈的话说得小雅心里愈发难过,最坏的、她最不想看见结局出现,她觉得很内疚,却已经无法弥补。
马玉兰再也没有在莫小雅的视线里出现了。她有时在夜半睡不着的时候会想:马玉兰现在不用再为在一帮兄弟姐妹中争夺一点父母的爱操心了,不会再为了一点小小的梦想被人蹂躏了。都说疯子活在自己内心的世界里,也许,她现在已经在内心实现了所有梦想。不再痛苦,不再纠结,不再······
但马玉兰还是会出现在她的梦里:圆圆的脸蛋儿上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排小刷子。她坐在小雅床边照着小雅的镜子梳头,编出两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她对小雅说:“你看我漂亮吗?嘎子会喜欢我吗?真可惜,他不是回族。”
她在往油壶里倒油,那油壶总也装不满,她笑道:“我多带些油回去,我爸妈就喜欢我了。”她用一长条白纱布裹自己的胸,发愁地说:“怎么这么大啊,你们怎么都没这样······”那胸脯忽然沾满鲜血,被咬掉乳头的地方变成大洞,咕噜噜的往外冒血。
马玉兰哈哈大笑:“你们看啊!看李二娃干的好事儿!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李二娃抓住她一只脚狞笑着往深不可测的地洞里拖。
小雅看见自己伸出手去拉她,却在最后关头松了手。嘎子他们都莫然站在一边,伸出去的手抖慢慢缩回去,一双双在马玉兰绝望的眼前缩回去······
马玉兰大喊:“我恨你们!恨你们全部!”
马玉兰成了莫小雅的梦魇,她总在莫小雅的梦里出现,像一个不死的冤魂,飘在她的夜里,虚无,却又实实在在。
三个月后,莫小雅终于接到了去一商局报到的通知,而不是原先的招工单位外贸局。而带她去报到的却是邻居张阿姨,张阿姨又是二商局饮服公司的人事科长。莫小雅不知道这件事儿经过了穿梭编织多少道细细密密的网,穿过了怎样蚁穴般神神秘秘的迷宫,走了一条怎样曲曲弯弯的路,只是很高兴自己终于可以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