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眼里,猫是个无足轻重的动物。它骄傲、独立、冷静,现在的孩子们把它归于宠物一类。而且普遍认为猫族没有狗类忠诚。
这是一个像狗一样翻脸无情的年月,所有“忠狗”都打着“忠于”、“捍卫”的旗帜,喊着革命口号,干着疯狂的事情。一群群、一队队、一团团打得天翻地覆,狗咬狗、一嘴毛。世界恍若癫狂,猫妈前几天被失去管教的孩子们打死了,我拼命躲在缝隙深处,逃过一劫。三个月的我已经要独立生存了。
这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有一棵一把粗的小榆树,我站在树梢朝里看,窗里的案板上有半个馒头。
这是一个没有大人的家,忽然就那么空荡荡的显现在眼前。我跃跃欲试,那块馒头对我咕咕叫的肚子太有吸引力了。我伸爪、再伸,不是卖萌,我是真的饿了。
当我一只爪子刚刚踏上窗台,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小嘴,小眼睛警惕的看着我,我胆怯地跳回颤巍巍的枝头,回头看馒头,散发香气的馒头。
圆圆的小女孩像头小猪,她好奇地看着我,我看着馒头。
她用馒头诱惑我,我们在比耐心、比坚忍,终于我忍不住跳了下去。因为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善良,还有孤独。在她手里,我得到了馒头,还有爱和关怀。当我吃饱时,已经依偎在她怀里,她胖乎乎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背毛,我打着幸福的小呼噜。从这一瞬间,我成了她的猫。
她用我的毛色给我起名,叫我白花。我按她的脸型给她起名,叫她小猪。
我只是一只猫,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我用猫眼看世界,我要以猫的姿态,让一个小女孩见识什么叫责任、什么叫忠诚、什么叫睿智、什么叫无怨无悔的爱恋。
在后来她与我的絮絮叨叨中,我知道了、看见了关于这个家的所有事情。
小猪说:“我妈妈不知道怎么会就在上班时不见了。”我用眼神回了她一个疑问句,静静听她往下说。
小猪的妈妈在新城区的一家商场当书记,平时住在商场的宿舍里,小猪去年十·一时跟妈妈去玩过。新商场倒是很气派,但宿舍却是一间只有一张床一个旧办公桌一把椅子的破平房,黄泥墙上连石灰水都不曾刷过。床上只有妈妈的旧军被和薄得硌屁股的褥子。她不懂有什麽值得妈妈放下她和哥哥不管呆在那里,只在周末或进城开会时才回来。
就因为妈妈经常一周才回来一次,所以小猪的爸爸一周后才发现妈妈不见了。一周、两周,爸爸动用所有关系找妈妈,但是妈妈像人间蒸发似的无影无踪。在那个混乱时代,公检法也几乎全部瘫痪,爸爸每天下班就在家里来回转圈焦急等待消息。
一天深夜,小猪梦里被敲门声惊醒。她爬起来去开门,却见爸爸已开门让进来一个帽檐低低压在眉前的叔叔。
爸爸挥手把她赶开,说:“去上床睡觉。”她乖乖回了自己屋,却趴在门缝,看那叔叔和爸爸走进窗帘紧闭的客厅,桌上的台灯压得很低,她看不见来客的脸面。
我是一只猫,一只不会说话不会泄露秘密的猫,我大摇大摆的跳上老主人的膝头,倾听两个大人焦虑的低声说话,老主人忽然拍着桌子跳起来大骂:“狗日的胡说八道!我老婆绝不可能是叛徒!更不可能是特务!”我提前一秒跳上桌子,他的样子很吓人,一定是来人惹他发怒了!我把浑身的毛都乍起来、瞪圆眼睛弓着背向来人发出稚嫩的吼声。
传回来的消息是妈妈被关在她宿舍里写检查,每天接受群众批斗,挨过几次打但都不严重。因为妈妈是参加过抗战的老资格,更因为她在单位对职工很好。失踪前一周有穿军装的人去提审她,单位造反队的头头曾在场。据他说,是上海什么单位来外调的,要她指认一个抗战时和她一起做地下党的人是叛徒,妈妈不肯,被来人打得很厉害。那人走时说:“你不肯作证,说明你也是叛徒!这是牵扯到高层的大案,你等着瞧!”
然后,妈妈就失踪了。
没多久,爸爸被停职了。
然后,爸爸被送去学习班了。连小猪都知道,所谓学习班就是关“牛鬼蛇神”的“牛棚子”。小猪说大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小朋友的爸爸被关进去了,板油肚的爸爸,猴子的爸爸,现在轮到小猪爸爸。爸爸铁青着脸被人押回来收拾洗漱用具和零星物品时,小猪抱着爸爸哭了,她仰头泪汪汪的说:“我不要你去,你去了我和哥哥怎么办啊?”
爸爸为她擦干眼泪,说:“不许哭!我们家的人是不哭的!你在家要乖乖的,记得给我送莫合烟。”他抬腿就朝外走,那年轻军人虎视眈眈的看着他。
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小猪转身恶狠狠地瞪着站在一边的军人:“我爸爸是好人!你们为啥要抓他!你是谁?!你有啥资格抓他?!”我跳上柜子顶看着这一幕,喵喵嘶吼着给她助威。
那人尴尬地看了一眼爸爸,小猪双手叉腰往前逼了一步,对那个年轻军人说:“哼!臭参谋、烂干事!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不许带走我爸爸,想抓他走?拿逮捕令来!”
那年轻军人的脸唰地成了绛紫色,他推了小猪一把:“走开!小孩子别瞎掺合!”这下不得了,小猪发出久已不用的120分贝的尖叫:“你打小孩,你是坏蛋!坏蛋!坏蛋~~~~”
小猪的尖叫引来了一大帮孩子,然后是下班的大人,他们挤在门口朝里看,很快看热闹的人挤满了短短的楼梯间。孩子们好奇地叽叽喳喳,大人们阴沉着脸不说话。
一个孩子幸灾乐祸的嚷嚷道:“噢!又抓到一个反革命!”
小猪疯了,她躬腰一头撞到那孩子肚子上,把那孩子撞得捂着肚子坐在了地上,她撕扯着那孩子的衣服头发,大哭大喊道:“你爸爸才是反革命,你们全家都是反革命!”她闭着眼睛两手抓挠着所有伸过来的手,不管是拉她的还是打她的。
大家只好退开,看她疯虎一般手撕脚踢的在那儿乱打。当她一睁眼看周围没人了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在外面很威严的说:“大胡子,走。让孩子闹什么?!”
小猪看不见说话的人,她大喊:“我没有闹!他要抓走我爸爸!我要保卫我爸爸!”
爸爸温柔的抱起小猪:“爸爸不是反革命。让我走,我不怕,你也不要怕。告诉哥哥,你们在家互相照顾,不要往外乱跑。我很快就回来了。”他背着军用挎包,提着个蓝布口袋就走了。楼道里的人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仿佛在为他送行。小猪跟着爸爸,一起往外走,单元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我飞跑,跳到窗台上,目送老主人。
爸爸上车了,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挥了挥,车开了。爸爸再也没回头。
从这一刹那,小猪长大了。
她和哥哥开始了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的日子。
她对我说:“我一定要记住爸爸的话:不要怕,互相照顾,乖乖的。记得给爸爸送莫合烟。”
那一年,她十岁。
小猪:
我从那天起既看不到妈妈也看不到爸爸了。
晚上,我钻在被窝里哭了个够。哭得昏天黑地,哭到睡着。朦胧中一个温软的、带着小毛刺的舌头舔着我的脸,那痒痒的感觉有一丝暖意。
白花:
那天晚上小猪哭得很惨,她裹着被子哭得直抽搐的样子好可怜,我什么也帮不了她,只能帮她舔舔不停流出的眼泪。
小猪:我发誓,我以后不会再哭!不管怎么样,我都要笑着面对。爸爸说了“胡子家的人是不哭的!”
白花:显然小猪和猴哥的生存能力很强,他们真能凑合!吃饭凑合,睡觉凑合,洗衣服凑合。那白床单都成了灰床单,被窝里一股怪味。
终于,有一天小猪实在受不了那脏了。她把床单被子全撤下来,放进一口大大的铁皮洗衣盆里,和哥哥两个抬到了院子里。
他们的洗衣方式很特别。他们在盆里倒满了水,又洒了好多洗衣粉把被单泡着。等他们玩够了,就光脚丫跳进去踩啊踩的,顿时盆里溢满了五彩缤纷的泡泡,小猪跳着、踩着、笑着,亮晶晶的泡泡飘起来,飞起来,招了一群小孩看热闹。
对门的老太太看不下去了,说:“哪有这样洗衣服的?出来出来!”
“那咋洗啊?我不会。”小猪吸溜着冻出来的鼻涕说。
“回去烧一壶开水,再把搓衣板和小板凳拿来,我教你。”
开水来了,奶奶把开水兑到盆里,把搓衣板架好,坐在小板凳上示范说:“这样一截一截挨着搓,使劲儿。”
小猪和猴哥两个看着,互相替换着,折腾了一下午,被单洗完了,他俩也成了两个小落汤鸡。那被单晒在绳子上一看:“花被单.......”
小猪和猴哥都很会自我安慰,小猪说:“反正洗过了,已经不臭了。”
猴哥说:“啥叫干净?过水为净!我们过了好多遍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