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了,停课了。好日子来了,好日子走了,好日子到头了。
小胖妞不知道啥叫文革,她只知道忽然有一天就不用上学了。开始几天她玩儿的很爽很开心,无拘无束啊。妈妈上班远,早出晚归和布谷鸟差不多,她几乎看不见妈妈。爸爸只有三顿饭时在家,忙起来就说不上了。
呀!撒着欢儿的玩儿啊!哥哥是根本不着家的满世界玩儿,家里顶多算他的旅馆加作坊。他不知道从哪里高了两整条自行车内胎,似乎在为全大院的男孩子们加工高级弹弓。
小胖妞接收了不知道谁淘汰的一把铁丝弯制的杈子枪(备注:做工精美结实耐用),用半晚上功夫撕了半个旧算数本折了一堆又尖又硬的子弹,在哥哥马马虎虎的教了几下之后开始对着墨水瓶联系瞄准、射击。
练了几天之后,她信心满满地坚决跟着哥哥去撒野了。满院子玩了几天男孩子的打仗游戏之后,她腻歪了,满大院跑真累啊。要知道那大院可不是一般的大,从前门到后门骑自行车要十几分钟,要是绕大院里面的马路转一圈起码也得四五十分钟、五六十分钟的,而且到处除了工地就是野地,还有一个巨大的大体育场。好不容易那天板油肚开了一辆不知道哪儿来的吉普车来,一帮男孩子挤在上面耀武扬威,小胖妞扒了半天也没挤上去。车开跑了,她坐地上哭了。
很好。第二天他们东窗事发了,小胖妞开心的看着他们统统撅着屁股在办公楼里洗痰盂,别提多开心了。
小胖妞很懒,小胖妞很馋,小胖妞喜欢舒服。天越来越冷了,她对野外活动失去了兴趣。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也常为她这个跑不快的小跟屁虫笑话哥哥。次数多了,哥哥也讨厌她了。在一次她被扔在白雪皑皑的后山坡上眼看着哥哥们远去的背影变成一片小黑点后,她挂着满脸冻成冰豆豆的眼泪鼻涕回家了,决心做一个淑女(那时叫乖女孩)。
家,这个最熟悉的陌生地方,有许多她不曾探索的秘密。她发现这个家其实是个不设防的城市,她最先探索的是爸妈的卧室,扭动门把手,那门并没锁。她挨着排的打开每个抽屉和柜子,漫无边际的乱翻。没一点好玩儿、好吃的东西。好不容易在爸爸的床头柜里看见一个漂亮的铁盒,上面印着金黄色圆圆的月亮,和穿着漂亮裙子的嫦娥姐姐。她的心在悸动,血往头顶上涌。她清楚记得那是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里面曾经装满了月饼!她激动得小心脏嗵嗵跳着,用颤抖的手把铁盒拉出来。那铁盒很重,里面一定装满了好吃的!
咚!哗啦!铁盒掉在地板上,敞开的盒子里躺着一把用红绸子包着的驳壳枪,黑幽幽、冷冰冰的枪管从红绸下探出头来,仿佛冒出一丝丝寒气。小胖妞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它,胖乎乎的小手小心的打开红绸,那是一把锃亮的、枪身个别地方还闪着金属蓝色的驳壳枪,枪把是深沉的咖啡色,一个小铁环上拴着一根半旧红布条。小胖妞神往地看着那把枪,枪静静沉默着,却又仿佛诉说着久远的故事。发呆。
终于,她从神游中回来,仔细把枪包好放入盒里,又塞进床头柜。看过真枪以后,她对爸妈抽屉柜子里的其它东西再无兴趣。那些厚厚的书,一点不好看。没有画,好多字不认识。她怀念鲁志飞家那一弹药箱的小人书和画报。可是她家太远了,小胖妞是路痴,不认识去她家的路......
没有书读的日子其实真的不好过,没有同学欺负也就没同学一起玩。小胖妞不知道啥叫空虚,但她真的很无聊。她把家里凡是能看懂一半的书都翻出来对着字典看了,很快小学生字典不够用了,里面的字太少!她搬出妈妈的《辞源》,那里面倒是字词很多,但是居然没有拼音!汗水流一地啊,从此小胖妞认识很多不会读的生字了——只知道意思。
渐渐,她开始拿家里的书去和人换书看。同学、同院,只要有人拿着书来就是朋友。
于是,有同学告诉她:“我们班教室里有好多他们抄家抄来的书!我们都去偷过好几回了!你去不?”
那还有啥说的?鲁迅都说了“窃书者不为罪!窃书不算偷!”小胖妞深深认可刚看过的《孔乙己》里的这两句话,读书人吗,偷两本破书算啥?书就是给读书人看的!
学校与家只隔着一道墙,墙上有个小门,专门方便他们上学的。自从文革停课,这门就锁了。但是铁栅栏的门对他们来说相当于一道梯子,翻个把墙头对他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军事训练罢了。小胖妞虽然胖,爬这个墙头还是很利索的。
夜里,吹过熄灯号后,小胖妞听到窗户上轻轻敲了三下,赶紧打开窗户看见罗立缩在窗下招手,她背起事先腾空的书包爬上桌子,揉了个小纸团把插销口塞住,然后从窗户里翻了出去,回手把窗户虚掩好。
俩人一溜小跑,绕过大院里的游动哨,翻墙,跳下地,进入学校,再绕过红卫兵的游动哨,溜进黑洞洞的教学楼。
停课以后,小胖妞还是第一次回到学校、回到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学楼。月色下她仰望着曾经的教室,那是二楼尽头的一间。那曾经是全校最新的一栋红砖楼,是她很得意很骄傲的地方。几个玻璃破碎的窗洞仿佛老乞丐半瞎的眼睛,可怜的瞪着天空。小胖妞还在发呆,罗立已经不耐烦地拉着她一溜小跑,楼门敞着,门上的玻璃早已换成了三合板,刷着红油漆、贴着标语,肮脏难看。
漆黑幽深的走廊,唯有走廊尽头的窗户里撒进淡淡月光,脚步声空旷的回荡,小胖妞不停回头看空无一人的身后,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跟着自己。楼梯间很黑很黑,小胖妞深刻领会了啥叫伸手不见五指,她和罗立两手拉着手,一个左手手扶墙。一个右手紧抓楼梯扶手,胆颤心惊肩并肩的一阶阶往上爬,终于看见一道细微光线,到达二楼了!当她看见走廊顶端那扇透进月光的破窗,简直比看见亲妈还激动。终于有亮光了!俩小毛丫头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教室门口,门上赫然挂着铁将军,门上横七竖八的还钉着一大块板子,显然这门已经被人多次蹂躏过了。罗立熟练的把钉着的那块门板朝上旋转,门上就出现一溜可供一小孩钻进的洞,小胖妞还在琢磨,罗立已经利索的钻过去了,她可不敢一个人留在黑洞洞的走廊里,跟着就一头钻过去了。
哇!影影绰绰中眼前竟是一座书山!她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多的书!更不曾见书被如垃圾般的乱堆在一起!罗立已经跪在书堆里扒拉着,对着月光看书皮上的字。小胖妞费力的看了几本,愤愤的走到门口一下拉开了灯。罗立惊呼:“别开灯!”
“为什么?黑乎乎的我啥都看不见!”
“被人发现咋办?”
“去他奶奶的!我们是红五类我们怕谁?!了不起叫爸爸来把我们领回去!”
“也是啊,我们怕谁啊?明天咱们白天来!”
两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笑了。连翻带看,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书包满满、每人还抱着一摞雄赳赳的离开了。当然钻洞和翻墙时费了不少劲,都得先把书一点点塞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她们继续去偷书,但是这消息传得比风还快,书堆迅速降低,她们不得不密集了偷书的频率。上次在鲁志飞家那一箱书给她们的印象太深刻了!她俩决心要充分利用这机会让自己的藏书赶超鲁志飞!
罗立的主要目标是小人书,在书堆里契而不舍的钻进钻出几天后,她居然搜齐了全套的《红楼梦》和《三国演义》,还有几本《西游记》。小胖妞已经不满足于小人书了,她迷上了小说。开始她要先看个十几页再决定,后来抢书的人多了,凡是带插图的小说她都要,没有插图只要她看了目录有趣的也要。她既收罗了《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与舒拉》等等红色书籍(写到这里我忽然奇怪,为什么这些书也被抄家的抄了?),也捡回了《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日出》、《棠棣之花》、《燕山夜话》之类的大毒草,还有哥哥最喜欢的《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后来她的藏书里居然有一本没了书皮的《趣味数学》、一本少皮没毛的《简爱》、一套品相完整的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一本繁体字的《聊斋志异》。她甚至搜罗了没人要的《圣经》、《古兰经》、但丁的《神曲》、契科夫的《死魂灵》。她完全没想到,这些书不但陪伴她度过一个非常艰难的童年,也代替了她的少年启蒙教育。
偷书活动的终止完全是出于一种不可抗力,因为武斗开始,她们无法进入学校了!
为了防止无法无天的孩子们翻到学校发生危险,警卫连先是在墙头上栽上了碎玻璃,孩子们爬墙头就带上了砖头,先用砖头把玻璃砸掉再铺条麻袋翻墙;警卫连给墙头刷满大粪,孩子们扛来了工地上的油毛毡;警卫连干脆给那里加了流动哨,孩子们分工,几个孩子用石头扔战士把他们引开,其它孩子继续翻墙。翻墙已经不是目的,而是成为孩子们与警卫连战士们斗智斗勇的游戏。
最后,警卫连把小门用砖砌死了。两米八高的砖墙,没有踩脚的铁栅栏门,终于没法翻过去了。也因为学校里武斗已经发展到开枪的程度,军人的后代对枪的威力太清楚了,他们才不想被人当靶子打!
学校的高音喇叭不时传来两派慷慨激昂的对骂和激扬悲壮的歌曲。终于在一次激烈的枪战之后,一派被打出去了。大院里的孩子们那天在院子里竖起耳朵听着隔墙的动静,在高墙上唯一一个半块砖的洞口前,几个负责瞭望战事的孩子们穿梭回报战斗进展,在最后一曲悲壮的音乐声噶然而止后,一个高年级的男孩沉痛地说:他们战败了,却得到永生。
小胖妞不理解那些斗争与杀戮,也没兴趣。她埋头在那些书里,庆幸自己早些日子的冒险得到了这些书。
她很惊奇父母似乎没发现家里多了很多很多书,他们似乎已经完全被外面那个喧闹、疯狂的世界吸引了全部精力,每天在饭桌上很严肃地争论着她不懂的话题,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神情一天比一天焦虑。那是一个全民疯狂的年代,不要相信谁说那时自己如何冷静睿智,都是骗人的。那时没有任何人是冷静睿智的!
只有哥哥是她唯一的同盟军,但也仅限于帮她保守偷书的秘密,因为他也超喜欢看书。
只有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仍然保留着童趣与天真。
但是,没多久连孩子们也被卷进去了,因为他们的父母被深深淹没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