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应了嘎子的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小雅回到家,妈妈告诉她那五个招工指标的来历,还有一场事先安排好的相亲。那位黄伯伯的儿子已经从农村回来了,安排在一家大公司里上班。他比小雅大两岁,父母急于为他找一位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媳妇儿斩断他在农村一切藕断丝连的恋情。
黄伯伯一家是好人,两口子都是父母的老战友,他家女儿与小雅年龄相仿,是小雅换书看的书友。尽管如此,几年来从未认真谈过一次恋爱的小雅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凉。她本来对爱情有一场风花雪月的梦想,她本来以为爱情是不可以用来交换的。
但是,所有的得到都必须付出代价。她懂,所有人都懂。
她在家连头带尾呆了三天两夜。妈妈和她说了所有搜罗到的小道消息。爸爸的问题始终就那么挂着,人回家一年了,天天依然是一大帮“食客”簇拥着高谈阔论什么“捍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权力游戏,指望老爸官复原职后捞点什么的托词。所谓一场游戏一场梦罢了,爸爸的情绪焦躁,愤怒、不忿、委屈的内心活动一眼可见。
妈妈充满焦虑的眼神让小雅心惊,她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早已练得可以非常严格的控制自己的感情,十年文革她从未失态过,哪怕把自己压抑出癫痫,也依旧保持着冷静与坚毅。现在她的眼里却流露出一丝惊恐!直觉告诉小雅,妈妈在忧国忧民的同时,更怕女儿流落在穷乡僻壤不得还家!
其实妈妈始终瞒着她一个严酷的事实:七七年高考她的试卷被偷了!她很得意的那份理化合一的卷子,莫名其妙的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几乎白卷的别人的卷子,那份凝结着她心血的考卷,被偷换给别人了。妈妈的学生苦笑着说:“第一年恢复高考,很多事情都不完备,出错的概率比较高。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等明年。”
妈妈知道等是一件多不靠谱的事儿,她不知道今年高考又会出什么状况,小雅在农村已经三年了,越来越多因为招工、招干而发生在女知青身上的事儿让她惊恐万分,紧张万分。她的惊恐传染了小雅,她更怕了。她本就没什么“广阔天地练红心”、“扎根农村”的心,她的目的很单纯——凭自己的实力考上大学。眼见得考大学成了水月镜花······难道自己真的要陷在那狗不拉屎的小山村?我还不想当陶渊明呢,陶渊明是卸官而退的,我还没当过官,凭什么就退隐江湖啊······
于是,她去相亲了。黄伯伯的儿子,高高大大的,长得一表人才。虽然有点痞,但还算凑合,比自己那些男同学、男知青强多了。她只是强调了一条:“我想考大学,如果考上必须得让我去上学。”
黄伯伯和伯母高兴得笑眯了眼说:“好!好!有志气。只要你考上了,任何时候都支持你先上学。”小雅没啥说的,羞涩地朝那一脸满不在乎的大男孩儿瞄了一眼低下头笑了。
黄伯伯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女孩子不宜在农村久待啊,这次五个指标是戴帽下去的,我派去的招工代表过了‘五一’就下去。他叫吴欣璐,会住在公社革委会办公室。你到时拿着我的条子去那里找他,”他说着从茶几下面拿出一沓公函纸,掏出钢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龙飞凤舞地签了名递给早已忙忙走上前去的小雅,说:“只能交给他本人。千万不要落别人手里了。尤其是你公社那帮人手里。”他转脸对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小雅妈妈说:“我也刚恢复工作,不能让别人抓小辫子。小吴是我信得过的人,这次专门派他去办这事儿。”
小雅妈妈郑重地点点头叮嘱小雅:“这条子一定要交到吴欣璐手里。千万不能跟别人说,更不能落在别人手里。知道吗?”
小雅认真点了点头,把条子仔细叠好装进裤兜里。
第二天就是“五·一”,小雅礼貌地向伯伯一家告辞说:“伯伯,阿姨,我先去客运站买票,明天我就回去,在公社等吴欣璐。”
第二天,一九七八年五月一号,天,就那么阴沉沉的阴着,云层低垂,直压着地面。风,席地而卷,裹起一层层沙尘。一辆长途客车摇摇晃晃地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上朝前蹭着,小雅坐在靠窗边的一个位置上,看着那雪花忽然就飘洒下来。五月的雪,那么寒凉,那么冷得沁人心扉。在江南油菜花黄的日子里,天山的雪就这样突兀的来了,静静的下着,越下越大,车到了小草湖,风卷着大雪呼啸着,呐喊着,仿佛要把一天的悲愤全喷到这四面透风的破客车上,小雅把头埋在臂弯里,避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心里却觉得这天真是邪门。五月份了,还下雪!老话说:窦娥冤,六月雪。这五月雪也不知有多少人冤屈着呢。她伸手在结出冰花的窗上画着圈儿,心说自己老爸就够冤了,好好一个老革命被人打成反革命,连带自己啥也没干好好一个红五类硬生生变成了黑崽子,这老天爷光下雪管什么屁事儿啊,给那些坏人天打雷劈啊!
可叫她说到底谁是坏人她还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恨,恨所有人!尤其是大院里那些陷害了老爸的人!她伸手摸一下裤兜里那张条子,心里又踏实一点儿,赶紧的离了这山旮旯,回家守着爸妈哪怕是去小姨介绍的那个小学去当代课老师呢。
在漫天的五月雪里,小雅就在破破烂烂的长途车里就这么晃晃悠悠的到了公社。她下了车,在漫天白毛风中踉踉跄跄地冲到了王月玲家,掀开门帘一头卷着风撞进去,倒把半躺在床上看书的王月玲吓了一大跳,一下坐起来大叫道:“谁啊?!谁让你进来了?!”
小雅有点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土说:“我,莫小雅。”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这几天公社真是热闹死了。我这都成驿站了。”王月玲不耐烦地说着斜眼看着这个她并不太熟的莫小雅。
“王老师,我刚从家回来,上次在你这儿住了一夜还没感谢你呢。这次在家给你带了点东西。”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块上海香皂递给王月玲,接着说:“今天风好大,我还得呆在你这儿等着找便车回队上。”
王月玲手捧着香皂在鼻尖上嗅了嗅,摩挲着那淡绿色的印制着茉莉花的精美包装纸说:“上海货就是高级。你从哪儿弄来的?乌鲁木齐好像没见有卖的。”
“托列车员从上海带来的。别看就这么点小东西,弄一块麻烦着呢。”小雅略带得意地答道。王月玲美不滋儿地说:“这够我用小半年的。对了,你听说没?”
“啥呀?我才从家回来,有啥新鲜事儿了?”小雅装傻。
“嗨,我听说啊,”王月玲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听说咱公社要下五个招工指标,这些天你没见啊,公社书记和革委会那些头儿的门槛都快被知青踏破了。”
小雅做出吃惊的样子说:“真的?五个指标啊!”
“哼,一场血拼开始了。有好戏看!”
“这么可怕?”小雅担心了。
“你们队那个马玉兰,”王月玲一脸鄙夷地撇着嘴欲言又止,倒勾起了小雅的好奇心:“她咋了?”
王月玲哼了一声说:“傍上书记大人了。有人看见她一大早从李主任屋里出来。”
这下小雅真的是吃惊了,她大张着嘴半晌合不上。心里暗说:“难怪她那天上午回宿舍是那种表情。”想着她从书记屋里出来的情形,忍不住脸红,说:“她真干那种事儿啊?不会吧?”
“我就不说了,你看她那奶,鼓成啥样了,还不都是男人的手揉搓出来的?”
王月玲的话让小雅羞红了脸,她想起马玉兰的乳房确实不是一般的丰硕,但嘴上还是为马玉兰辩解道:“呀,你说得难听死了。马玉兰不会是那样的人,她那胸是天生的,我见她用布缠都缠不住,一般的胸罩都没她的尺寸。”
泼辣的王月玲不再接嘴说马玉兰,换了话题问道:“你们学校怎么样?想不想到下面公社高中来?”
“我哪儿有那么好运气?一个村办小学已经是天上掉馅饼了。只要不下大田,我已经满足了。”
“高中比较正规,可以学着当真正的老师,回家也方便些。”王月玲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里疯狂摇摆的树枝说。小雅笑着点头,随着她的目光看那絮絮团团被风裹挟飞舞的雪花。
午饭后,她出去转了一圈找便车,当然是找不到。
她在王月玲家住了下来。
第二天,她说要去公社革委会看看,王月玲暧昧地笑着指给她革委会的大院,那笑容让她有被剥光了衣服审视的感觉,脸腾地就红了。
她在王月玲的目送下走进大院,一个三十出头穿着军便装的男人意气风发地在院子里兜着圈子,那顶黄军帽略歪着帽檐高高翘着扣在头顶,军装不但风纪扣没扣,连第一粒扣子都没扣,腰间却扎着一根武装带,脚上穿着一双三接头的黑皮鞋和那一身装束怎么看怎么不协调,显得不伦不类的。他看见小雅在打量他,那眼神锃亮头昂的更高了,嘴角却不禁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偷偷瞄过来的眼神有一丝贪馋。仿佛,等待羔羊送上门的狼。
三三两两的人走进大院,献媚的、讨好的喊着叫着:“李主任好!”“吃了吗?”“书记欸,俄有急事请示你咧。”小雅在那几排房屋间乱蹿着到处瞎逛,找到一个看着老实和善的人问了声:“大叔,请问如果有上面的人下来会住哪儿?”
那掂着暖瓶往各办公室送的大叔看了小雅一眼,说:“丫头,你想问招工的人来住哪儿吧?”
“是。大叔您知道吗?”
“唉,丫头。咱这乡下就那么不能呆吗?丫头,女人清白是一辈子的事儿啊。”大叔叹了口气朝一间新糊了窗户纸的办公室指了指,摇摇头走开了。
小雅在他微微佝偻的背影里羞红了脸,那句“招工的人来了吗?”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了。她朝那间糊着窗户纸的办公室张望了半天,脚步还是挪不过去。在来来往往的众人面前,她迈不过羞耻心这道坎儿。
就在她缩头缩脑地犹豫时,嘎子骑着马正朝公社狂奔。漫天轻飘的雪花稀稀落落的随风卷着,打在脸上一样的生疼。爱耍酷的嘎子穿得单薄,冻得嘴脸乌青的。他心里焦急,却也顾不得了。
惶惑无助的小雅,在公社大院里一眼看到嘎子时那份欣喜无以言表,她欢呼着迎上去,笑得花儿一样:“嘎子!你心有灵犀啊?怎么就知道我今天回来?你是专程来接我的吧?”
嘎子摸着后脑勺傻笑着:“当然,接你回家时我的无上光荣的职责。”他一边贫嘴,一边琢磨着小雅:“你咋不在家多住几天?难不成是回去搬救兵了?找到门路没?”
连珠炮似的问话让小雅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嘻嘻地说:“下这么大雪,你想让咱俩冻死在半路上啊?快走吧,咱回队再说。”
嘎子说:“别急,我琢磨也得先喂喂马,我不歇也得让它歇会儿啊。不然咋驮得动咱俩?”
小雅一撇嘴说:“知道你想讹我一顿饭,你先去拴马,一会儿我请客。叫上你那油葫芦。”
黄昏路,雪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