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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毛幽幽

“不要……”女孩蜷缩在柜子里,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外面异常嘈杂。兴奋的叫喊声,狂笑声,污言秽语,镣铐哗啦哗啦的响声与东西被打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女孩耳中,这些声音构成了疯狂的乐歌,就像庙会上喧天的锣鼓一样,就像蛮子们在跳舞时的欢呼一样。女孩的眼睛因恐惧圆睁,嘴唇颤抖着,她是最喜欢安静的人,平时一点点的噪音都会令她精神紧张。而现在,外面的声音就像钝刀一样,一刀刀磨损着她的心智。

“不要……不要发现我……”女孩恐惧地颤抖着。她本来在房间内执夜班,外面突然响起了可怕的声音。她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钻进柜子里躲了起来。本来以为只是自己多疑了,毕竟有时老鼠挖洞的声音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可是,她听见了屋门被撞开的声音,纷乱的脚步声,粗野的人声以及家具被破坏的声音。她明白出大事了,应该是犯人们越狱了。

这柜子本来是放备用囚衣的地方,难闻的樟脑味让女孩喘不过气。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女孩头脑一阵阵眩晕,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敢想如果自己被抓住了会怎么样。求你们了,发泄完愤怒后就好好地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吧。女孩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可她不由地这样天真地想着,希望奇迹出现。

“啊!!!”外面传来了一声惨叫,可怕得不似人声,到像是野兽的哀嚎。女孩打了一个冷颤,眼中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受伤了,而且是极重的,必须治疗。女孩想着,手摸上了身侧的针灸包。可是,出去的话……又一声惨叫传来,又一声……那人的声音越来越痛苦,越来越虚弱,女孩留下了涔涔汗水,手捏紧了针灸包。

不行,必须治疗,那个人恐怕在流血,再这样拖下去,他会死。不行,不行!女孩甩了甩头,闭着眼睛,鼓足勇气,用尽可以使出的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了柜子门。嗵地一声,聚在一起的越狱犯人们听到这响声,纷纷转过身来,拔出兵器。

“是谁?”领头的独臂男人大喝一声,挺刀护在身前,踏上一步。他本以为柜中会飞出几把暗器,没想到只有一个娇小的女孩低着头,颤颤巍巍地钻了出来。她的服色与其他狱卒不同,身上也没有兵器,只挎着一个小包。女孩颤抖着,独臂男人甚至能听见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这人是谁?狱卒中没有这样的人,独臂男人一时想不起来。

“这不是,毛大夫吗?”人群中有人说着,逃犯们听见了,纷纷议论起来。独臂男人一惊,随即想了起来,自己每次见到这个女孩都是重伤在床,痛地意识不清,难怪记不起来她的身形。这个女孩确实是监狱的医生,回春妙手毛幽幽,自己每次受重刑,遍体鳞伤,都是这位毛大夫医好的。

就在众人议论的同时,女孩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她浑身发抖,显然极其害怕,但又极为坚定。

“毛大夫!”独臂男人横刀挡住了女孩,“您要去哪里?”

“借过。”女孩没有退缩,“借过。我听见了惨叫声,前面有人需要治疗。”当她说出“治疗”二字的时候,浑身上下散发出不可抵挡的浩然之气,没有人能拦住想要救人的医生,强如逃犯首领的独臂男人也不能。他心中顿生敬重,侧身让开。后面的人见到首领这么做,也纷纷避让。

女孩的身形只到这些大汉的胸口,穿行在人群中的她就像走在两堵高墙间。她对战斗一窍不通,随便哪个逃犯都能一掌把她拍死,可是没有人动手。

“咱们都弄死了那么多狱卒,干脆把她也弄死得了。”有人嘀咕着。

“你没受过毛大夫的恩惠吗?要没有她,咱们早就死了。”旁边的人反驳他。

“就是,咱们观海帮可是堂堂正正的,大观王朝的忠臣,怎能一点道义都不讲。”一人大声说。周围人纷纷点头,他们自认为反武复观的正派人士,自然不能杀有恩于他们的人。

女孩的心思全不在周围人的言谈上,她穿过人群,跪坐在伤者身前。伤者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若游丝,身上的狱卒袍服破损不堪,被血染成了殷红色。一面对病人,女孩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冷静忘我,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此时此刻,她就不再是那个容易受惊的小女孩,而是妙手回春的神医毛幽幽了。她解开伤者的外衣,手一晃,用金针封住了他的几处大穴。看见血已经止住,她开始把脉检查,细细医治这人的内外伤。

看着毛幽幽在医治病人,逃犯们都不说话了。她急救的技术众人都是亲身感受过的,此时此刻,他们也都想起了自己遭受严刑拷打后,被血肉模糊地拖入病房的时刻。心中固然感激,可是那时刻骨铭心的剧痛也随之被回忆起。那时所经历的疼痛隐隐浮现在每一寸骨肉上,对施刑狱卒的仇恨如同烈火一样灼烧着他们。逃犯们无不切齿咬牙,目眦欲裂。

“是她,是毛大夫的错。”一人突然阴恻恻地说,“要不是仗着她医术高明,那些该死的狱卒也不敢那样折磨我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的逃犯也纷纷附和,之前他们已经杀光了这个区域的狱卒,又把其中最狠毒的一人拉过来折磨取乐,可这种程度的发泄,比起他们数年间在监狱中受到的惨无人道的折磨,简直是杯水车薪。这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肉体被囚禁,被损毁的痛苦,这种痛苦引发的仇恨,也绝不是杀几个人能够平息的。逃犯们的怒火无法平息,于是全部转移到了毛幽幽身上。

可是一心治病的毛幽幽并听不见周围人的言语,她看见伤者面颊微见血色,呼吸也稍微变得有力了一些,知道他快要醒来了,心中大喜,加紧救治。急救极费心力,才过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她已经满头大汗。可她脸上丝毫没有疲惫之色,嘴唇紧抿,眼睛闪闪发光。病人越是接近好转,救治越是容不得一点过失,她全神贯注,头顶几乎要冒出丝丝白气。

而逃犯们的议论,对她越来越不利了。有几人张嘴为她辩护,很快被旁人打断,理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讨伐的声浪中。

“看她那么专心地治那个狱卒,她根本就和他们是一伙的。”一人恨恨地说。

“可她当初也这么全力治疗我们!”一人反驳着,可语气明显地有些犹豫。

“哼,你还真当她是好人。治好我们也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再受虐待罢了!”一人大声说,逃犯们都听清了这句话,越发地觉得毛幽幽可恨起来。

“是啊,我看这监狱里没有谁比她心肠更狠毒了。”

“装好人,呸。”逃犯们恨不得撕了她,没有立刻动手,不过是因为独臂男人没有表态罢了。他们就像一群看见了兔子的猛犬,已经露出了尖牙利爪,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会立即扑上。

伤者幽幽醒转。他看到满头大汗,露出惊喜之色的毛幽幽,内心五味杂陈。平时总觉得这个她蠢,天真,烂好人,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接受她的医疗。自己常常以虐待犯人取乐,把他们弄得浑身上下一处好肉都没有,敢这么做,多少也是仗着毛幽幽医术高超又任劳任怨。现在想想,他满心愧疚。给她添麻烦这倒是其次,他最担心的是那些人会将对自己的怨恨发泄到毛幽幽身上。

刚才受到逃犯们虐打的时候,他心知肚明那些人对自己的恨有多深。人在江湖飘,一报还一报,这没什么。可是,这些人的恨不是那么容易消的。自己也算是一个恶人,最清楚恶人是会随便欺负弱者的。虽然看不见四周,但他也感受到了浓浓戾气,听见了那些人的低声议论。

“毛大夫,快逃,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他只希望这位心地纯良的毛大夫能逃过一劫,报应什么的,他们这些作恶的狱卒来承受就够了。

“稍等,现在停下你的伤可能反复。”毛幽幽专注地回答着。狱卒急的差点呕血,这人怎么就迂到这种地步。我作恶多端,死不足惜,可是,大夫你是个好人啊。狱卒想着,轻轻笑了。已经是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了,再走一回又何妨。如果自己一死,那些人的愤怒能平息一些,毛大夫就可以不受拖累,专心逃生的话……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再报了。”狱卒一笑,逆用法门,自绝经脉。他身体本就虚弱,哪里还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立刻一命呜呼。毛幽幽呆住了,泪水从眼中滚滚留下,救治失败,病人死亡,没有什么比这更打击医生的了。逃犯们看着毛幽幽手不动了,接着又发现那狱卒死了。先是快意,再觉得不是滋味。毛大夫医术高超,那人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众人心中无不怀疑。

“是毛大夫。”之前数次污蔑毛幽幽的那人又发话了,“毛大夫为了让那人不受我们的折磨,给他了一个痛快。”

“胡说!”众人还没来得及议论,高亢的女声就让他们把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这个不怎么说话,从没大声讲过话的毛大夫突然生起气来,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毛幽幽站起身,正对着逃犯们,因为愤怒面颊通红。

“救人是我们医者的天职,哪有不救人,反杀人的道理!”

“那你说那人是怎么死的。”人群中传来质疑的声音。

“他……自绝经脉,我没来得及救。”毛幽幽摇了摇头,眼含泪水。一时沉默。突然,拍击声从后排响起,原来是那个逃犯的首领独臂男人。他没法鼓掌,只能拍自己的大腿,这场面本是有几分好笑的,但是人群中无人发笑,人们全都鞠躬退后,很快,独臂男人与毛幽幽之间就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毛大夫仁心济世,着实令人敬佩。何不加入我们观海帮?我帮反武复观,行大道,最是义字当头,以天下为己任。毛大夫何不与我们一起,杀了那个假皇帝,还天下一个太平呢?”独臂男人诚恳地邀请着。

“如果加入了你们,那就只能医治你们,不能医治你们的敌人了吧。”

“那是当然。”

“那我就要拒绝你了。”毛幽幽坚定地说,“在医者眼中,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不论是官,还是平民;是孝廉,还是盗匪,在我们面前都是一样的,都是病人而已。”

她看出了独臂男人眼中的疑惑,凛然答道:“我之所以来监狱,是因为监狱中人易受伤;环境污秽,易染疾;而他们又是囚犯,往往得不到好的救治。我来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最需要好的医生。你们不让我治你们的敌人,我自然不能加入你们。”

独臂男人眼中掠过一丝阴霾,虽然她是个人才,但既然不能为我所用……

“杀了她。”他一挥手。逃犯们听见号令,立刻抽出兵器,向毛幽幽身上挥去。毛幽幽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站在原地,面无惧色。

可惜,我的医道没有传人,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为得不到好的救治死去。她想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