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患迁、固(即司马迁、班固。这里指他们的著作《史记》与《汉书》)以来,文字繁多,自布衣之士,读之不遍,况于人主,日有万机,何暇周览!臣常不自揆,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
伏望陛下宽其妄作之诛,察其愿忠之意,以清闲之宴,时赐省览。
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嘉善矜恶,取是舍非,足以懋稽古之盛德,跻无前之至治,俾四海群生,咸蒙其福。则臣虽委骨九泉,志愿永毕矣。
由此可见,司马光创作这部书是出于皇帝资治佐政的需要,写给皇帝阅读的,意在让皇帝从前朝的治乱兴亡事迹中,获得统治国家的经验教训。所谓经验教训,在他看来,最关键的是要牢牢地瞄准历史领域的两个方面:一是记“国家盛衰”,二是著“生民休戚”。前者主要叙述古代以来国家机器运作的情况,希望君主能从中把握有关规律;后者主要反映历代人民大众的生存和生活情况。很显然,作者考虑后者的原因是,古代以来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和各种形式的民族战争,与“国家盛衰”具有极其密切的关系。司马光有这种著述动机也并非偶然,这与他心系朝廷的一贯忠诚是一致的。诸如作者平素进献皇上的“致治之道”,特别是担任谏官以来的种种直谏,可以说是最好的注脚和例证。
所谓“为民”,就是为了“民众”而著述,当然主要是为了青年士子的学习,这是司马光撰修《资治通鉴》的另一个重要目的。众所周知,随着社会的向前发展,北宋时期已经具有相当丰富的文献资源。地方政府以及私人藏书的情况姑且不说,仅仅中央政府的藏书就有很大规模。据王尧臣、欧阳修等人于庆历元年奉敕编定的《崇文总目》著录,当时的国家藏书已达30669卷。其中的史部文献计有13大类:正史类、编年类、实录类、杂史类、伪史类、职官类、仪注类、刑法类、地理类、氏族类、岁时类、传记类和目录类(见《四库总目》及粤雅堂丛书本《四库简目》)。即以影响最大的正式类为例,自司马迁《史记》问世以后,历经各个朝代的不断编撰,至北宋累计已达17部之多。这对青年士子来说,面对如此繁多的历史文献,油然而生望洋兴叹之感,是不足为怪的。或许是有过同样经历的缘故罢,司马光对此体会极深,早在《资治通鉴》编撰之前的皇 四年(1052年),他就曾对刘恕说过:“《春秋》之后,到今已经千余年了,从《史记》到《五代史》,共一千五百卷,一般学生虽穷毕生之志,也读不完,这样会让他们产生厌烦的情绪。长此下去,那些篇幅宏大的史书就没有人读了。因此,我想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韩、魏、赵三家分晋(前403年)写起,一直写到五代,要使用左丘明写《左传》的编年体,要仿造荀悦写《汉纪》那样简明的语言,网罗众说,成一家言。”司马光的这席话,说明编纂《资治通鉴》之初,并不完全局限于“为君”;为青年士子提供一部可以学习的简明通史,也是目的之一。
2.得天独厚的条件
在封建社会中,往往会有这样的情况:由于皇帝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因而某些事情一旦得到皇帝的认可或赞赏,成功也就有了一定的保障。司马光《资治通鉴》的编纂正是这样。本书自始至终都得到了封建统治者的大力支持。无论是当年的宋英宗,还是后来的宋神宗,他们都是一直从精神上积极鼓励,在物质上鼎力赞助,竭尽一切可能,为《资治通鉴》的创作提供了最理想的条件。
宋英宗是首先支持编纂《资治通鉴》的一位皇帝。治平三年(1066年),当司马光刚刚将自己所写的《通志》进献朝廷的时候,这部上起战国,下穷秦末的小册子,便立即引起宋英宗的浓厚兴趣和高度重视。这位皇帝对司马光的史学天才非常赞赏,当即责成他承担继续编写一部《历代君臣事迹》的光荣任务,而且恩准为其提供极其优越的工作条件。
首先是允许司马光在崇文院建立编书机构,特批他可以随时借阅龙图阁、天章阁、秘阁及三馆(史馆、昭文馆、集贤院)的皇家典藏。当时的三馆、秘阁总称为崇文院,是北宋时期规模最大的国家图书馆。龙图阁、天章阁是专门为宋太宗、宋真宗收藏著作的文献重地。在这些常人难以驻足的地方,保存着极其丰富的历史典籍,集中了各式各样的重要文献。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于作者来说,文献资料不患其多,最忌其无。如此丰富的图书资料,可以说为司马光顺利编纂《资治通鉴》提供了极其可贵的精神食粮。由于这一重要举措,基本上克服了作者以往所说的“私家力薄,无由可成”(《进〈资治通鉴〉表》)的困难。其次,宋英宗还特许司马光自行挑选协修人员。于是,主要协修者刘恕、刘 、范祖禹等一批著名史家,便分别从不同的工作岗位齐集书局,成了司马光的左膀右臂。这些人在司马光的直接指导下,都为《资治通鉴》的编纂工作作出了重大贡献。此外,英宗还特意在物质上提供便利和帮助,精神上予以鞭策和鼓励。单从这一点上看,司马光当初创作本书属于私修,而自从朝廷介入后,可以说,以设局于崇文院为分水岭,编书的性质已由私修演变为官修了。
继位的宋神宗更是全力支持《资治通鉴》的编撰工作。司马光于熙宁四年(1071年)出知外地,居住洛阳,一住就是十五年。关于宋神宗为什么要让司马光外任,《宋史》里没有明确的记录,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变法派与保守派之间存在重大分歧所致。其实细细想来,或许也不尽然。如果从宋神宗对司马光撰修《资治通鉴》的一贯支持态度看,很可能还有皇帝的良苦用心:撰写《资治通鉴》乃朝廷大事,出知外地后,方可使司马光摆脱政务纷争,以便全力修史。这应该是在情理之中。试看宋神宗在《资治通鉴》整个编纂过程中的四大举措,或许对揭示这一问题的答案有所帮助。其一,赐书。宋英宗时本已恩准司马光设书局于崇文院内,皇家典藏恣其所用。司马光出知永兴军后,宋神宗特许其书局自随,担心文献不足,又于熙宁四年(1071年)破例将其旧居颖邸各类珍贵文献两千四百卷,全部赏赐给司马光。司马光家中本来就有丰富的藏书,这样一来,他的洛阳宅第藏书竟然超过五千卷,这对编纂《资治通鉴》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二,赐序。在古代史学领域中,如果说臣子书成之后,由人君御笔作序的现象并不多见的话,那么臣子书未写完,已由人君预先作序的情形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司马光却得到了这种殊荣。《资治通鉴》成书于元丰七年(1084年),然而,还在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就为司马光写好书序,“面赐”作者,而且序中极尽赞美褒奖之词:“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教条,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资治通鉴序》)其三,赐名。《资治通鉴》,原来并非此名。宋神宗御览之后,以为“《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其四,褒奖。司马光编成《资治通鉴》一书后,朝廷立即给予他极大荣誉和奖赏。宋神宗不但亲口称赞他“博学多闻,贯穿今古”“成一家之书,褒贬去取,有所据依,省阅以还,良深嘉叹”,而且还特别赐给他大量的“银绢、对衣、腰带、鞍辔马”(《奖谕诏书》),此外,司马光还由此晋升为资政殿学士。
3.锲而不舍的编纂
《资治通鉴》编纂的整个过程不但漫长,而且相当艰巨。司马光自幼酷爱史学,而且是矢志不移。因此,早在宋仁宗嘉 年间(1056—1063年),他就一直在酝酿着一部史书。经过夜以继日的辛勤耕耘,他首先编出了一部《历年图》。此书仅有五卷,上起战国,下终五代,简明扼要地勾勒了历代治乱兴衰之迹。虽然这不过是一部名副其实的大事年表,但它实际上是后来的巨著《资治通鉴》的蓝图。治平元年(1064年),司马光曾将本书进献给英宗皇帝。治平三年,48岁的司马光又在原书基础上,一气呵成了《通志》八卷。是书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终秦二世三年。从内容上看,本书已经极其接近于《资治通鉴》的前一部分。宋英宗看过此书后,对司马光的道德学问十分赞赏,批准设局于崇文院,让他编纂《历代君臣事迹》(即后来的《资治通鉴》)。这样,司马光编写《资治通鉴》的时间,若从此书的源头《历年图》算起,到元丰七年(1084年)完成全书后,则前后大约经历了二十三年左右。即使从治平三年正式设局于崇文院算起,前后也整整经历了十九个春秋。为了刻印此书,元丰八年(1085年)九月朝廷又下令重行校定。当时参加这项工作的除了范祖禹和司马光的儿子司马康外,还有刘安世、黄庭坚、孔武仲、张舜民等人。经过多位学者的劳作,直至宋哲宗元 元年(1086年)十月完工,这才最后将《资治通鉴》定本移送杭州雕版。司马光享年只有68岁,而仅仅《资治通鉴》的撰修就占去了他一生的三分之一时间。尤其令人遗憾的是,作者还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倾尽毕生精力的著作问世,便匆匆告别了人间。
既然是鸿篇巨制,编纂工作自然充满了艰辛。司马光一向认为宋英宗、宋神宗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因而,为了实现修史大业,个人即使陨身丧命,也在所不惜。自从治平三年奉诏以来,司马光会同刘恕、刘 、范祖禹等人,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资治通鉴》的编撰工作中去。因为司马光本人是主编,责任重大,所以同其他人相比,更是辛苦十倍!为了使这部书早日问世,并保证内容确凿无误,他殚精竭虑,夜以继日。由于一天天、一年年的无休止的劳作,司马光几乎因累致死。在给神宗的《进书表》中,他曾十分坦白地介绍了个人在成书后的近况:“臣今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真是字字千钧,句句情深,艰辛之状,溢于言表,虽千载后读之,亦足令人动容!君不见从二十年前的一个年富力强,有胆有识的四十多岁壮汉,如今却变成了一位两眼昏花,“神识衰耗”的瘦弱老翁,司马光走过了一段何等艰难的人生旅途!即使短短数语尚不足以揭示编纂道路的崎岖坎坷,但是,又有谁能否认,在那掷地有声的字里行间,分明凝聚着司马光无限的甘苦,涌动着作者勤劳的汗水,闪烁着史家的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