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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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人之常情(1)

日本的伦理准则要求极端的对义务的回报和强烈的自制精神,这似乎坚决把打上了个人烙印的欲望当作罪孽,要从人的心胸里根除掉。这是佛教的经典教义,因此,让人更加感到惊讶的是,日本人的准则对五官的享乐非常宽容。尽管事实上日本是世界上最大的佛教国家之一,但在这一点上,日本人的伦理与佛陀和佛教圣典的训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日本人不会谴责自我满足的行为。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感官快乐是有益的,因而值得培养。他们寻欢作乐,重视享乐。但是,享乐的范围必须有所限定,不得侵入人生的要务。

这样一种准则使生活高度紧张。跟美国人相比,印度人发现,他们更容易看到日本人接受感官享乐的结果。美国人不会相信,享乐还得学,他们可能会拒绝沉溺于感官享乐,但他拒绝的是一种已知的诱惑。然而,正如义务,享乐也需要学习。在许多文化中,享乐本身并不是教出来的,因而人们会变得特别容易就把自己献给自我牺牲的义务。哪怕是男女之间的肉体吸引力有时也会被削弱到最低程度,直到它几乎威胁不到平稳的家庭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那种吸引力夹杂着其他一些考虑。日本人因为培养感官快乐而使自己的生活变得艰辛,于是,他们订立了一条准则,规定感官享乐不得作为一种严肃的生活方式,不得沉溺其中。他们把肉体快乐当作精致的艺术进行培养;因此,在他们尽情享受之后,他们就会去为义务献身。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肉体方面的小小享乐是洗热水澡。最穷的农民、最卑微的仆人和有钱有势的贵族一样,每天下午晚些时候在热水里泡个澡,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最通用的浴具是木桶,下面烧着炭火,使水温保持在华氏110度甚至更高。在进入木桶之前,先要把全身洗干净,然后,开始忘我地享受泡澡带来的温暖和放松。他们坐在浴桶中,膝盖上曲,像胎儿一样,水一直漫到他们的下巴颏。他们看重这一每天进行的洗澡习惯,跟美国人一样,也是为了清洁。但是,在这一意义之外,还有一种消极沉迷的精细艺术的况味,这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洗澡习惯中罕见其匹。他们说,年龄越大,况味越浓。

他们通过各种各样的办法尽可能地降低洗澡的成本和麻烦,但是,他们必须洗澡。在城市和乡镇,都有大型公共浴场,就像游泳池一样,人们可以去泡澡,还可以在水中碰巧遇到自己的邻居。在乡村,几名妇女会在场院里轮流准备洗澡水——他们在洗澡时,不避众目,这跟日本人的羞怯无关——几家人会轮流用同一桶水洗澡。任何家庭,哪怕是富贵人家,总是按照严格的先后顺序使用家庭浴桶:客人、祖父、父亲、大儿子以此类推,直到家里地位最低的仆人。他们从浴桶里出来时,身体红得像龙虾;然后,一家子坐在一起,在晚饭前,享受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光。

正如热水澡是极其让人受用的一大乐事,“磨砺自己”传统上也包括最出格的冲凉水浴习俗。这一习俗往往被称为“冬炼”或“冷水苦行”,现在还有人这么做,不过,形式上已经不是老传统了。老传统要求人们天亮前就出门,坐到冰冷的山泉瀑布下面。在冬天的夜里,在没有暖气的房子里,用冰水把自己浇个透,甚至这样的行为都不是轻而易举的苦行。珀西瓦尔·洛厄尔写到这种习俗时说,它在19世纪90年代依然存在。有志于取得治疗或预言的特殊能力的人——那时还没有成为祭司——要在上床睡觉前做一次“冷水苦行”,在凌晨两点钟时,起来再做一次,因为那个时刻“众神都在洗澡”。早上、中午和夜幕降临时,他们要一日三洗。 在那些认真学习乐器演奏或准备从事某项长期工作的人们中,这种清晨苦行尤为流行。为了磨砺自己,一个人可能会把自己暴露在严寒中;对于练习书法的孩子来说,这种苦行被认为尤其有效,以至于在练习时间过去之后,他们的手指都被冻僵了,长了冻疮。现代小学里也没有暖气,人们把这说成是一大好处,可以磨砺孩子们,以应付未来生活中的种种磨难。给西方人留下更深印象的是,日本孩子们不断受凉、流鼻涕,对此,日本习俗根本不予防止。

睡觉是日本人沉迷于其中的另一种喜好,是他们最熟练的技艺之一。他们睡觉时完全放松,姿态各种各样,甚至在我们认为不可能睡着的情境下都能睡着。这使许多研究日本的西方学者感到惊讶。美国人几乎把失眠看作心理紧张的同义词,而根据我们的标准,日本人的心理应该是高度紧张的。但是,他们能把沉睡当作儿戏。他们很早就上床睡觉,我们很难找到另一个国家的人睡得那么早。夜幕刚刚降临,村民们就全都入睡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遵循我们的格言,在为明天积蓄能量,因为他们并不进行那样的算计。一位深知日本人的西方人士写道:“一个人到日本去时,必须不再相信:今晚睡觉休息是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是一种需要承担的义务。他必须把睡眠和体力恢复、休息以及消遣等问题区别开来。”正如某项工作提议,睡眠“是独立的,跟生与死的任何已知因素都无关” 。美国人习惯于把睡眠看作用以保持体力的事情。我们在早上起来时,大部分人的第一个念头是:昨晚我睡了几个小时。睡眠的长度告诉我们当天我们将拥有多少能量和效率。日本人睡觉是出于别的原因。他们喜欢睡觉,无人阻碍时,他们准会乐滋滋地去睡觉。

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也能毫不留情地牺牲睡眠。准备考试的学生会夜以继日地复习功课,睡眠实际上更有利于他的考试,但是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听。在军事训练中,他们往往为了训练而牺牲睡眠。从1934年到1935年,哈罗德·杜德上校在日本军队中工作,他记录了与手岛上尉的一次谈话。在和平时期的演习中,“往往三天两夜连续行军,除了在10分钟的休息时间,能抓住机会,就地打个盹之外,没有时间睡觉。有时士兵会边走边睡。我们中间的一位少尉睡得太沉了,径直撞进了路旁的一堆木料,使大家乐了好一阵子。”终于到达了营地,但还是没有机会睡觉,他们全都被派出去站岗放哨了。“‘可是,为什么不让某一部分士兵去睡觉?’我问,‘哦,不行!’他说,‘没必要。他们已经知道如何睡觉。他们需要的是训练如何保持清醒。’”这话概括了日本人的睡眠观。

吃饭,正如取暖和睡觉,既是一种自由自在、享受快乐的放松状态,也是一种用来磨砺人的训练。作为一种休闲的仪式,日本人沉迷于无穷无尽的饭局,一汤勺菜肴端上来也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菜肴的色和味都会受到赞美。但是,在另外的方面,被强调的是训练。“快吃快拉被弄成日本人的最高德行之一,”爱克斯坦引用一个日本村民的话说, “吃饭可不是什么人生要务……只是维持生命的需要,因此,吃饭时间应尽可能短。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应该尽快吃饭,而不像在欧洲那样,要求他们慢慢吃。” 僧侣是在佛教寺院经受训练的,在吃饭前,他们都要明白,饭只是一种药,意即,那些磨砺自己的人不应该把吃饭当作乐事,它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

根据日本人的观念,强行剥夺一个人的吃饭的权利,是一种特别好的考验,可以测试一个人受到了怎样的“磨砺”。如同放弃温暖和睡眠,不吃饭也是一个宣布自己能够“扛得住”的机会,比如,武士“咬着一根牙签”。如果一个人在没有吃饭的情况下,去接受这一考验,他的力量就会因为精神的胜利而提升,而不会因为缺乏热量和维生素而降低。美国人认为,营养和体力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日本人不承认这一点。因此,在战争期间,在防空洞里,东京电台会告诉人们:体操会使饥饿的人重新变得强壮有力。

浪漫的爱情是日本人所营造的另一种“人之常情”,在日本全然是家常便饭,不管它跟他们的婚姻形式和家庭义务是多么冲突。日本小说中充满了浪漫的爱情,而且,跟法国文学中的情形一样,主人公都是已婚的。双双殉情是人们最爱阅读和谈论的话题。10世纪 的《源氏物语》是一部描写浪漫爱情的长篇小说,其精细程度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所产生的任何一部小说,封建时代大名和武士的爱情故事也属于这一类浪漫题材。这是当代日本小说的主要主题,与中国文学的差异非常大。中国人对浪漫爱情和感官快乐总是轻描淡写,由此省去了许多烦恼,从而使他们的家庭生活最终具有非常平稳的特征。

当然,在这方面,美国人对日本人要比对中国人有更好的了解,但是,这种了解只能起很小的作用。我们在感官快乐上有许多禁忌,而日本人没有。日本人认为,跟任何其他“人之常情”一样,在人生的次要位置上,“性”好得不能再好。“人之常情”是没有邪恶的,因此,对性的快乐不需要进行道德约束。日本人仍然在评论这样一个事实,即美国人和英国人认为日本人所珍爱的一些画册是色情读物,还看到吉原——艺伎和妓女集中的地方——是多么可怕。甚至在与西方接触之初,日本人就对这种外国人的评论非常敏感,还曾通过立法来使他们的实践活动更加符合西方标准。但是,任何法律规定都不能使文化天堑变为通途。

受过教育的日本人完全明白:英国人和美国人认为不道德的淫秽的地方,他们认为没有问题;不过,他们没有意识到,在我们的习惯态度和他们的信条(“人之常情”不应该侵犯人生的要务)之间,有着深刻的分歧。然而,我们很难理解日本人对爱情和色情的态度,那种分歧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把属于妻子的范围和属于色情的范围隔开。两个范围同样是众所周知、正大光明;不像在美国人的生活中,两者是分开的;前者是可以向公众坦承的,而后者是偷偷摸摸的。两者之所以相互不搭界,是因为前者属于一个人主要的义务圈,而后者属于次要的消遣范畴。这是在把每个范围的“合适位置”标出来,使家庭中的模范父亲和市井中的浪荡男子完全分开。我们美国人树立了把爱情和婚姻合二为一的理想,但日本人从不这么做。我们赞许爱情,只因为它是我们选择配偶的基础。“相爱”是我们最赞许的婚姻的理由。结婚之后,丈夫的肉体吸引别的女人,这是对他妻子的侮辱,因为他把本来属于妻子的东西放到了别处。日本人却有不同的看法。在选择配偶时,年轻人应该听从父母的决定,盲目结婚。在与妻子的关系上,他必须遵守礼节规矩。甚至在互谅互让的家庭生活中,孩子们也看不到父母之间交换性爱的表示。“在这个国家,婚姻的真正目的,”正如一个当代日本人在某家刊物上所说的,“被认为是生儿育女,从而确保香火的赓续。任何别的目的所起的作用肯定都是颠倒婚姻的真正含义。”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日本人把自己限定在这样的婚姻生活中,就是有美德。如果有足够的钱,他可以养情人。他不会把这个让他迷恋的女人带到家里,成为家庭的新成员。这一点与中国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假如他这么做了,势必使生活中本来应该泾渭分明的范畴混淆起来。那女孩可能是一个艺伎,在音乐、舞蹈、按摩和其他娱乐技艺方面,具有很高的修养,她也可能是个妓女。在任何情况下,男人会跟妓院签署一份契约,有关条款规定她是被雇佣的,这可以保护她不至于被随意抛弃,还能确保她有一笔经济回报。男人会把她安置在一处属于她自己的住处。当女孩生下孩子,而男人又愿意把这孩子跟自己的其他孩子一起抚养时,他才会把女孩带到家里,从此,那女孩就成了女仆,而不是小妾,这种情况是非常罕见的例外。这孩子管男人的原配叫“妈”,他和亲妈的关系不再被承认。东方的一夫多妻制很显然是中国的传统婚姻模式,但这根本不是日本的模式。甚至在空间上,日本人也把家庭义务和“人之常情”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