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走向水塘边的整个过程里,他发现了两件难以置信的事情。首先,他从洞里跑出来后,跑着跑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四肢着地地在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接着,等他到了水塘边,趴向水面想要喝水时,竟然发现水塘里倒映着另一条龙的影子,正在睁大眼睛盯着他看。他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水面上的影子不是另一条龙的,而是他自己的。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无论他做出什么动作,水里面的影子总是和他做同样的动作——一起张嘴,一起闭嘴。
所以,这下真相大白了,尤斯塔斯一觉醒来成为了一条龙。那山洞是龙的宝窖,他睡在里面,心中起了和龙一样的贪念,最后竟然变成了一条龙。
现在再想想,我们就会发现刚刚在山洞里根本没有一左一右两条龙。尤斯塔斯向左看到的是自己的左手,向右看到的是自己的右手,而他眼前的两缕黑烟正是呼气时从鼻孔里吐出来的。
这时,他眯着眼望向自己的左臂,那手镯卡在粗短的前肢上,深深地嵌进了长着鳞片的肉里,把两边的肉都勒得鼓了起来,怎么可能不痛呢。他想用龙牙把手镯咬下来,却只是白费力气。
手臂一直痛着,尽管如此,他却安心多了,甚至有些无所畏惧。作为一条龙,他现在成了全天下最凶猛残忍的怪物,恐怕只有少部分骑士敢攻击他。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再看凯斯宾和爱德蒙的脸色了,甚至都能找他们算账了……
尤斯塔斯反反复复地考虑着这件事,其实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并不想那样做。他想和大家成为朋友。他多想重新回到人群中去,和大家有说有笑地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但他深知自己已经成了被整个人类厌恶的怪物。此时此刻,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吞噬。他渐渐发现以前他把其他人都当成恶魔,认为自己才是好人,这种想法实在太可笑了。他多希望耳边能再次回荡起他们的声音,如果雷佩契普能跟他好好地聊上几句,他将无比地感激。
想着想着,尤斯塔斯,准确地说应该是曾经的尤斯塔斯,竟然失声痛哭起来。龙是那么地强大,但此时这只在荒凉的山谷里对着孤月痛苦的龙,却显得尤其可怜,你难以想象那景象、那声音有多么地令人触目惊心。
痛哭一场之后,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回去的路。他突然全都想明白了,他坚信凯斯宾和爱德蒙是绝不会把他丢在这里一走了之的,同时也深信自己会想到让别人认出他的办法。
临走前,他到水塘边上大喝了一顿,接着狼吞虎咽地吃起了旁边的那条死龙。吃到一半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尤斯塔斯虽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头脑,但口味和消化力已经变成了龙的。当然,龙最爱吃新鲜的龙肉了,因此,同一个地方一般都不会出现第二条龙。
吃饱喝足后,他转身往山谷外爬。谁知这一爬,整个身子竟然都跳了起来,之后不知不觉竟飞起来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拥有一对翅膀,这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个天大的惊喜——他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惊喜的心情了。于是,他飞向高空,在月光的照耀下,山谷越来越小,最后他的视线中只剩下连绵的山峦。飞了一阵后,一块银板似的海湾出现在他的眼前,岸边有一艘船,正是黎明踏浪号,旁边的林子里,篝火还在燃着。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向火光处飞去。
这时,露茜已经睡着了,她等了好久,一直等到搜山队回来了才肯去睡觉。由凯斯宾亲自率领的搜山队很晚才回到岸边,大家全都累极了。但是,他们却并没带回来什么好消息。他们在附近的山谷里发现了一条龙的尸体,但是却没有发现任何尤斯塔斯的踪迹。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进行搜索,他们确信附近再不会有第二条龙了。山谷里的那条龙大概死于当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它),看样子并未在几小时前吃过人。
“没准儿它就是因为吃了那小子才死掉了,那个小鬼的毒性可大着呢。”赖因斯低声说道,他并不打算让任何人听见。
半夜,露茜感觉好像有人在叫她,于是便睁开了眼睛,只见所有人都紧凑地围坐在一起,小声地商议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露茜说。
“无论如何,我们大家要冷静坚定,不能自乱阵脚,”凯斯宾正说着,“海滩上有一条龙,刚刚飞过来的,现在可能在我们和大船之间的某个地方。我们不能用箭对付它,火也没用。”
“倘若陛下恩准,我希望——”雷佩契普开口说。
“不,雷佩契普,”国王语气坚决地打断了它的话,“我知道你想和它单挑,此事万万不可。你现在立刻答应我不会擅作主张,不然的话你就得被绑起来严加看管。现在,我们应该在暗中偷偷监视它的一举一动,切勿打草惊蛇。等到明天天亮,我会亲自领兵前往海湾与它开战。德里宁爵爷和爱德蒙国王分别为我的左右先锋,这就是全部的战略部署。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小时。把剩下的酒肉全都端来,我们先在一小时内填饱肚子。记住了,一定要小心谨慎,以免惊扰它。”
“或许,它待一会儿就走了。”露茜说。
“那可就糟糕了,”爱德蒙说,“要是那样,我们连它在哪里、何时会攻击我们全都无法掌握。要是屋子里有一只随时会蜇人的黄蜂,我一定会紧盯住它。”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极其难熬,面对着饭菜酒肉,大家却毫无胃口。时间好像比平时慢上了一百倍、一千倍,不知道等了多久,东边的天空才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林子里偶尔有一两只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却让人觉得四周变得更加冷清而阴湿,凯斯宾说:“伙计们,我们该动手了。”
所有人都手持刀剑冲上前去,他们按照凯斯宾的部署紧紧围成一团,站在中间的是露茜,她的肩膀上站着雷佩契普。大家对身旁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亲切,无论如何,主动出击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就这样,他们一点点向海湾推进。天色越来越亮,一群人很快走出了林子。那条龙正躺在眼前的那片沙地上,高高隆起的背部,庞大的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大蜥蜴,还像一条柔韧的鳄鱼或者四脚大蟒蛇之类的,总之可怕极了。
令他们感到出乎意料的是,眼前这条龙在看到他们之后并没有口喷火烟,摆出一副战斗的架势,而是摇摇摆摆地向后退缩,往浅滩方向退去。
“它在摇头,那是什么意思?”爱德蒙说。
“现在好像又在点头。”凯斯宾说。
“快看它的眼睛,有东西从里面流出来。”德里宁说。
“啊呀,你们难道没看出来吗,”露茜说,“它在流泪呢。”
“女王陛下,可别被假象欺骗了,”德里宁说,“鳄鱼也会通过流泪的方式让人们解除对它的防备。”
“它好像能听懂你说的话,并且摇头表示不赞成,”爱德蒙说,“看呐,它现在就在摇头。”
“你觉得它能听懂得我们的话吗?”露茜问。
龙使劲儿地点头。
雷佩契普从露茜的肩膀溜下来,站到了龙的前面。
“龙啊,”它尖声问道,“你能听得懂我们在说什么吗?”
龙立即点了点头。
“那你会不会说话?”
它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雷佩契普说,“也没法向你询问什么了。不过要是你想和我们大伙儿和睦相处,就举起你的左前腿。”
龙果然举起了左前腿,可由于这条腿被金镯勒得又痛又肿,所以行动起来十分笨拙。
“啊呀,腿,”露茜说,“它的腿受伤了。真是太可怜——它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才不住流泪的。我觉得它是来找我们帮忙的,还记得我们在安德罗格尔斯碰上的那头狮子么,跟它一样。”
“小心,露茜,”凯斯宾说,“这是一条很聪明的龙,我们不能排除被它欺骗的可能。”
不过,露茜顾不得听完这些,早就跑过去了,雷佩契普则快速倒腾着两条小短腿紧随其后,凯斯宾、爱德蒙和德里宁也立即追了上去。
“可怜的家伙,让我看看你的爪子,”露茜说,“或许我能帮你治好。”
曾经是尤斯塔斯的龙欣喜万分,它把勒着金镯的腿伸了出来,心里暗暗想着自己还是个人的时候,那时就是露茜好心好意地帮他治好了晕船。不过这一次他却有些失望,那药水只是稍微减轻了它的肿痛,没法帮他去掉金镯。
正当大家围在露茜身边看着她为龙疗伤时,凯斯宾盯着那只金镯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惊叫道:“看呐!”
7﹒脱险
“看什么?”爱德蒙说。
“你们看这金镯上,刻得是什么纹章?”凯斯宾问道。
“看起来是一把小锤子,上面还有一颗像星星一样的东西,应该是钻石,”德里宁说,“哎呀,我见过这个图案。”
“没错!”凯斯宾说,“哎呀,你肯定见过。纳尼亚有一个贵族,他们府上就用这种标志。想起来了,这个手镯是奥克特西安爵爷的。”
“你这个坏蛋,”雷佩契普对龙说,“竟然吃掉了纳尼亚的一位爵爷,是不是?”龙使劲儿地摇着头。
“我想,”露茜说,“或许它就是奥克特西安爵爷,在中了魔法后变成了眼前的这条龙。”
“那可不一定,”爱德蒙说,“龙生来有收藏金子的嗜好。不过依我所见,奥克特西安应该就在这个小岛上。”
“告诉我,你是奥克特西安爵爷吗?”露茜向龙问道,只见它又摇起了头,眼神里流露着悲伤,便接着问道,“那你是因为中了魔法才变成这样的么?我是想问,你是个人吧?”
听了这话,龙不住地点头。
之后,就听人问道——不知道到底是露茜还是爱德蒙先问的——“你——你不会是尤斯塔斯吧?”
尤斯塔斯一时情绪激动,不停地点着那颗让人害怕的脑袋,尾巴在海里来回拍打,滚烫的泪珠顿时溢出眼眶、汩汩而下,所有的人都向后退去。
看到这情形,露茜立刻上前安慰他,她鼓起勇气在那张长满鳞甲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大家为尤斯塔斯的悲惨遭遇直呼“可怜”,一些人鼓励他并让他放心,很多人都说一定会找到解除魔法的办法,没用上一两天,他们就已经适应了与一条龙在一起的生活。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经历,遗憾的是他没法说话。于是他决定把事情的经过写在沙地上,但试过好多次,全都失败了。首先,由于尤斯塔斯从没看过相关书籍,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擅长讲故事。其次,龙是不会写字的,他现在拥有的是龙爪的肌肉和神经,根本没办法像用手一样写字。因此,还没等他把想说的都写下来,已经写好的那部分字就被潮汐冲刷掉了,幸亏他及时踩住了只言片语,同时尾巴也时不时地扫出几个字。最后,大家就得到了如下所示的一段文字——省略号所代表的是模糊得无法辨认的部分:
我去垂……尤我是说龙洞因它死了金很紧……醒来不……去掉手上啊可恶……
不过,大家都发现了,现在的尤斯塔斯与以前相比变化很大,性格好多了。他总想为大家做点儿事情。他把整座岛屿都飞了个遍,发现这里到处都是连绵不断的高山,不过倒是有许多野山羊和野猪。于是,他抓了许多山羊和野猪带给大家补充给养。作为一个猎手,他只用自己的大尾巴轻轻一甩便把野物弄死了,它们丝毫没有感觉到痛苦,这也算是比较人道的做法了。尤斯塔斯会独自生吃野山羊或野猪,事实上每条龙都会这么干,不过他可不想当着大家的面把那些血糊糊的东西往嘴里咽。有一天,尤斯塔斯缓慢而吃力地在空中飞着,心里却十分得意,原来他在远处的山谷里发现了一棵很适合做主桅的高大松树,于是将它连根拔起背回了营地。很多时候,大雨过后的夜晚格外寒冷,这时,所有的船员都会跑过来靠在他身边,他就像一个天然火炉,热呼呼的两侧把大家的身子都烘干了,捂得暖暖的;无论多么难以点燃的柴火,只要他鼻子里冒出两道黑烟,那堆柴火就立刻着起来了。有时他会让几个人骑到他的背上去,然后带着他们在天空中飞行,地面的景色尽收眼底:他们飞过一个个绿山坡以及岩石耸立的高地,山谷狭窄得犹如大坑,向东面的大海望去,海天相交的地方有一个深蓝色的斑点,他们猜想那大概是陆地。
总之,尤斯塔斯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被人喜欢的乐趣,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也很喜欢大家,正因如此,在这种情形下他才不至于太过绝望。实际上,如果你一开始是人,后来变成一条龙,你会感觉到生活十分枯燥乏味。尤斯塔斯最怕看见自己映在湖面上的倒影,每每看到都会不由得打个寒噤。一对巨大的蝙蝠翼,锯齿状的背脊,以及看起来凶残无比的弯爪,这一切都让他恨之入骨。他最害怕的就是独自一个人,但和大家在一起时,却又觉得很不好意思。
很多个天气晴朗的夜晚,没有人到他身边取暖,这时他就会悄悄地溜出营地,来到树林和大海之间的沙地上,像条蛇般蜷缩着身子躺在那里。每当遇上这种情况,雷佩契普的表现让他大吃一惊,它似乎看出了他的悲伤,常常跑来安慰他。当大家围着篝火嬉笑欢乐时,这只高尚的老鼠会趁人不注意偷偷跑到尤斯塔斯的身边,坐在他的龙头边上,虽然他在呼气的时候鼻子里会冒出滚热的烟,但雷佩契普却总能看准风向巧妙避开。它对尤斯塔斯说:“看看你的遭遇,真是造化弄人啊!要是现在我们在纳尼亚,我会邀请你去我家做客(其实根本不是个屋子,只是一个个洞,而且不可能容下一只龙),然后给你举出皇帝、国王、公爵、骑士、诗人、情人、天文学家、哲学家,甚至是魔法师等各种人物的例子,他们一开始全都出身显贵,拥有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但却因为某些事情突然陷入了极其悲惨的境地,不过也幸亏这样,他们才能想明白过去的人生,从此以后过上了真正幸福美满的生活。”在当时看来,这些话似乎并不能让尤斯塔斯受到安慰,但他知道雷佩契普也是为了他好,为此一直将这段话牢记于心。
然而,有一个难题始终犹如黑压压的乌云般困扰在大家的心头:他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可等到上路之时,尤斯塔斯该怎么办。大家全都尽量避免当着他的面谈论这个问题,但尤斯塔斯还是在暗中听到了一些谈论,像是“或许我们可以把甲板上的空间腾出一半来给他用,不过这样一来,为了让船身保持平衡,全部的贮藏都要放在甲板下面的另一侧。”有人说,“不如我们拖着他走吧?”也有人说,“要是他能一直飞在空中就好了。”最后,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疑问——“我们用什么东西让他填饱肚子啊?”尤斯塔斯越发地意识到,自己第一天来到黎明踏浪号上的时候就开始不停地给大家带来麻烦,而如今,他显然已经成了最大的麻烦。这样的想法一点一点刺痛着他的内心,正如箍在前腿上的那只手镯一样,慢慢地嵌入他的鳞甲和肌肉。有些时候,他忍无可忍,就会用龙牙不停地咬那手镯,尽管他知道这样不仅无济于事,而且会让手镯变得更紧。在许多个炎热的夜晚,他的心情也一样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