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保存到今天,我想一定还能保存得更久。”迪格雷说,“但我们首先得保持安静。你知道,声音有时会让东西坍塌——比如阿尔卑斯山的雪崩。”
他们继续朝前走去,穿过院子,又进了另一个门。拾级而上,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大房间,直到被这地方的庞大规模弄得晕头转向。他们偶尔会想,可能马上就要走到户外,可以看看这个巨大宫殿的外面是什么样了,然而每次都只是进入了另一个院子。这地方以前一定是一派气势恢宏的景象。其中有一个院子里曾有一眼喷泉。一个巨大的石兽展开双翼,张着嘴巴,巍然屹立;在它的嘴中,依稀可以看见喷水管道的残迹。它的下面有一个接水的石盆,只是早已像白骨一般干涸了。在另外一些地方,一种攀援植物的枯藤遍布其上,这些藤蔓缠绕在柱子上并使得一些柱子坍塌了。但这种植物已经死了很久了。这里没有蚂蚁、蜘蛛,也没有在其他废墟中常见的各种小生物。破碎的石板缝隙中露出干巴巴的泥土,没有长草,连青苔也没有。
四周的景物差不多都是如此,看起来异常阴森恐怖。迪格雷琢磨着,他们或许应该戴上黄戒指,回到中间地带那片温暖而生机盎然的绿树林里去;想着想着,他们已经来到两扇巨大的门前,门是由一种类似金子的金属制造的,其中的一扇半开着。他们很自然地向里面望去,两人都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几步,终于找到值得一看的地方了。
起先,他们以为屋子里全都是人——上百人,全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正如你所想,波莉和迪格雷也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不过他们很快发觉,眼前所见或许并不是真人。他们没有动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也许是蜡像,他们见过的最逼真的蜡像。
这回,波莉冲在了前头,她看上去要比迪格雷对屋子里的这些东西感兴趣得多。那些雕像皆衣着华丽。如果你很喜欢服装,一定会不由自主地走近去看。走过了那么多空荡并且灰尘遍布的房间后,这间屋子里光泽华丽的服饰,虽谈不上十分赏心悦目,但或多或少都会使得整个屋子看起来多姿多彩。而且,这里的窗户明显要多一些,因此也就明亮了许多。
那些雕像的服装难以描述。他们都身披长袍,头戴王冠。绯红、银灰、酱紫还有鲜绿色的长袍上绣着各式图案,比如花卉和鸟兽。硕大而明亮的珍贵宝石从他们的王冠和项链上迸射出夺目的光彩,全身每一处都被装饰得珠光宝气。
“这些衣服这么久了,怎么都没有腐烂?”波莉问道。
“魔法。”迪格雷轻声说,“你没有觉察到吗?我猜,整个房间都被施了魔法。进来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
“那些衣服随便一件都价值几百英镑吧?”波莉又问。
然而更让迪格雷好奇的,是那一张张吸引人的面孔。那些人坐在四周的石椅上,中间空出一片,迪格雷走过去,一一观看那些脸。
“你不觉得这些人好看极了么?”迪格雷说。
波莉点了点头。他们看见的这些面孔都很可爱。男人们和女人们看起来既聪明又善良,因此可以说,他们应该是一个英俊、漂亮的种族的后代。不过当孩子们向屋子中间走了几步后,他们看见的面孔便大有不同了。这是一些非常严肃的面孔,让你觉得,要是你真遇到长着这种面孔的活生生的人,就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接着走了几步,他们看到的面孔显得十分强势,并且透露着炫耀的意味,同时还有些冷酷,是他们讨厌的那一种。越朝前走,面孔就越变得冰冷而残酷。又走了一段距离,所见的面孔仍是十分冷酷的,只是脸上已经不再有炫耀的表情。这些面孔看起来甚至有些绝望,似乎这些面孔的主人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同时也遭遇了十分恐怖的事情。最后的一尊雕像是最有趣的:一个穿着显得比其他人更为雍容华贵的女人,长得很高(房间里任何一尊雕像上的人看起来都比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要高),她的脸异常凶悍且高傲,让人难以呼吸。不过,她也很漂亮。很多年后当迪格雷已经是个老家伙时,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当然,要补充上这一句才算公平——波莉也总是说她再没见过如此美丽的人或东西。
正如我所讲述的那样,这个女人是最后一尊雕像,但在她的身后还有许多空椅子,似乎这间房子里还充满了更多想象的空间。
“我真希望我们能知道背后的所有故事!”迪格雷说道,“让我们走回去,看看房子中间类似桌子一类的东西。”
确切地说,屋子的中间并不是一张桌子,而是一根有四英尺高的方形柱子,上面立着一个金质拱柱,拱柱上挂着一幢金钟,旁边有一个用来敲钟的小金锤。
“我想……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迪格雷说道。
“这上面好像写了什么东西。”波莉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看着柱子的一面。
“天啊,真的有字!”迪格雷喊道,“不过显然,我们不可能读得懂这些字。”
“我们读不懂么?我可没那么确定。”波莉说道。
两人仔细地看着,正如你能猜到的,刻在石头上的是一些奇怪的字母。正当他们认真看着的时候,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尽管那些字母的形状并没有丝毫改变,他们却发现自己读懂了。如果迪格雷还记得自己在几分钟前曾说过,这间屋子被施了魔法,他就早该猜到魔法现在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只是他的心中除了好奇,再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了。他越来越想知道柱子上到底写了什么。很快,他们都看懂了。上面的话大致是这个意思,至少大意如此,虽然读起原诗的感觉可能会更好:
做出选择吧,钟情于冒险的陌生人,
敲响钟声,等待危险降临,
或者只是苦苦地冥想,到底会发生些什么,
直到你想得发疯。
“绝对不!”波莉说,“我们不想要任何危险。”
“可是你难道不明白这根本没用吗?”迪格雷说,“我们现在无法摆脱这种情况了。我们会不停地想,如果我们敲了钟将会发生什么事。我不想回到家里后却要被这种想法纠缠到疯狂。我不想!”
“别傻了,”波莉说,“谁也不想一直想下去,想到疯狂。发生什么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觉得,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直到变成一个神经病。你看,这就是它的魔力,我感觉到它对我已经起作用了。”
“我感觉不到。”波莉怒气冲冲地说道,“我不认为你真有这种感觉,你只不过是在装腔作势罢了。”
“你就知道这些,”迪格雷说,“那是因为你是个女孩。女孩什么都不想知道,只对那些谁和谁订婚了之类的小道消息、流言蜚语充满好奇。”
“你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了你的舅舅。”波莉说。
“为什么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迪格雷说,“我们现在正在谈论……”
“多像个男子汉啊!”波莉用大人的口气说道,但又立马用自己的语调匆匆补充了一句,“不要说我就像个女人,否则你就是一只讨厌的学舌鹦鹉。”
“我做梦也没想过把你这样的小孩子叫做女人。”迪格雷用一种傲慢的口气说道。
“呵,我是个小孩子,是吗?”波莉这下真的愤怒了,“好,小孩子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这就离开。我受够这个地方了,也受够了你——你这个可恶、顽固、自以为是的蠢货!”
“住手!”迪格雷看见波莉把手伸进口袋,要去戴上那枚黄戒指,便用一种难听得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声音喊道。我无法为迪格雷下面的所作所为开脱,只能说他后来为此感到万分抱歉(许多人都是如此)。在波莉的手伸进口袋之前,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并用后背抵住她的胸膛,然后用另一只手的肘部挡住她的另一条胳膊。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拿起小锤,机灵地在钟上轻轻敲了一下。然后,他才把波莉放开,两个人都跌倒在地,喘着气,狠狠地瞪着对方。
波莉哭了,并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他下手太重把她的手腕弄疼了,而是因为极大的愤怒。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把争吵抛到了脑后,因为有别的事情需要动脑筋了。
钟刚被敲响的时候,就发出一种声响,并不是十分响亮,但可以想象得到,听起来很甜美。这种响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不断地发出来,并且越来越响,没到一分钟,音调就比起初要响亮一倍。声音迅速扩大到即使孩子们想说话(但他们当时并未想到说些什么——只是目瞪口呆地站着),互相之间也听不清楚的程度。刹那间,声音响得就算他们大声喊叫也无法听见。
连绵不绝的甜美声音一直在不断地扩大,尽管甜美之中还透露出一丝恐怖的氛围。渐渐地,直到整个房间的空气也随之颤动起来,两人才发觉脚下的石头地板也在颤抖。最后,另一种模糊不清、带有灾难性的声音也掺合了进来,起初听起来像远处火车的吼叫,接着,又像一棵大树倒下的声音。他们听见似乎有什么重东西倒了下来。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几乎把他们抛了出去。伴随着轰隆隆的撞击声,房间一头大概四分之一的屋顶塌了下来,大块大块的砖石落在他们周围,墙壁不停地摇晃。钟声终于停了下来,灰尘散尽,一切又重归宁静。
不知道是魔法使屋顶坍塌下来,还是钟声太过响亮以至于使墙壁无法忍受而崩塌。
“这下好了!我想你现在应该满意了。”波莉气喘吁吁地说道。
“好吧,无论怎么说,全都结束了。”迪格雷说。
两个人都这样认为,但是,他们这次却犯下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5﹒灭绝咒
显然钟声已经停止了,但金钟却还在颤抖着。两人隔着挂钟的柱子面面相觑。突然,一阵轻柔的声音从没有被毁坏的屋子一角传来。他们立刻转身望去。所有披着长袍的塑像中最远的那个,也就是迪格雷认为非常美丽的女人,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等她站起来之后,他们发现,这个女人比他们原来想象的还要高。而且,从她的王冠、长袍、眼神以及嘴唇的线条上,你很快就能看出,她是一位伟大的女王。她环顾四周,看到屋子当中毁坏的场面和这两个孩子,但你很难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出她是否感到吃惊。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是谁唤醒了我?是谁打破了魔咒?”她问。
“我想一定是我。”迪格雷说。
“你?”女王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搭在了迪格雷的肩上——这双手白皙而漂亮,但却让迪格雷感到铁钳般的沉重。“你?可你只是个孩子,一个普通的孩子。任何人撇上一眼,就会知道你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皇室或贵族的血液。像你这样的人竟敢走进这间屋子?”
“我们是通过魔法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波莉说,她认为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让那个女王像注意迪格雷一样注意到她。
“这是真的吗?”女王问道,眼睛依旧注视着迪格雷,甚至瞟都不瞟波莉一眼。
“确实如此。”他说。
女王用一只手托起迪格雷的下巴,想要看清楚他的脸。迪格雷试图用目光反抗她,但很快就不得不把那种眼神收回来,她眼中的某种东西制服了他。女王把迪格雷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然后,放开他的下巴,说道:
“你并不是魔法师,你的脸上没有任何标记。你一定只是一个魔法师的仆人。你是借助别人的魔法到达这儿的。”
“没错,是我的安德鲁舅舅。”迪格雷说。
正在此时,不是从屋子里,而是从他们身边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先是轰隆隆接着是劈里啪啦的响声,继而是砖石坍塌的咣啷声,地板也开始晃动起来。
“灾难就要来了,”女王说,“整个宫殿马上就会坍塌。我们一定要在几分钟内跑出去,否则就会被埋在废墟里。”她说得平淡而安静,好像她刚刚提到的是一整天的时间。“来。”说着,她向两个孩子各伸出了一只手。波莉不喜欢这个女王而且还在生气,如果可能的话,她绝对不想让她抓住自己的手。女王说起话来虽然不慌不忙,但行动起来却像思维一样敏捷。还没等波莉反应过来,她的左手就被一只长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根本挣脱不了。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波莉想,“她力气太大了,轻轻一拧就会把我的手臂弄断。现在,她拉着我的左手,我没法摸到黄戒指了。要是我把右手伸到左边口袋里,还没等我摸到戒指,就会被她发现然后质问我在干什么。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她发现戒指的事。我真希望迪格雷能守口如瓶,要是我能单独跟他说句话就好了。”
女王把他们带出了雕像厅,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接二连三地穿过许多大厅、台阶和院子。他们不断地听见身后那座大宫殿里传来的坍塌声。有一次,他们刚刚走过,一个巨大的拱门就轰然坍塌了。女王健步如飞——孩子们只有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但她也并未露出丝毫害怕的神色。迪格雷想:“这才是我心目中既勇敢又强壮的女王!要是她能给我讲讲这儿的故事就好了!”
女王边走边对他们说着“那道门通向地牢”,“从那条路能到达中心行刑室”,或者“这以前是个宴会厅,我的曾祖父曾在这里宴请过七百位贵族,并在他们酒足饭饱之前就将他们全杀光了,因为他们想叛变”。
最后,他们来到一间比先前所见的任何房间都更为高大的厅堂,从它的规模和尽头那些巨大的门洞来看,迪格雷觉得他们到了主要的入口处。这回,他猜得很准。大门呈乌黑色,不是用乌木做的,就是用一种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黑色金属做的。门上牢牢地拴着很多大门闩,大部分都高不可及,重不可举。令他感到纳闷的是该怎样出去。
女王把迪格雷放开,向上举起手臂,尽量挺直,然后,说了几句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听起来恐怖极了),并冲着门做了一个扔东西的动作。接着,那些高大而厚重的门竟像丝织品一样震颤了起来,不到一秒钟便塌了下来,彻底地毁坏了,门槛上只剩下一堆灰尘。
“哇喔!”迪格雷吹了一声口哨。
“你那个魔法师主人,你的舅舅,像我一样拥有这种强大的力量吗?”女王再次抓紧了迪格雷的手。“我以后会知道的。同时,你们要记住今天的所见所闻。不仅对物如此,对挡住我去路的人也是这样。”
充足的光线从敞开的门洞里射了进来,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里前所未见的。在女王的带领下,他们走过门洞,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置身户外时并未感到惊讶。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俯瞰着脚下广阔旷远的景象。
向下看去,只见地平线上挂着一轮比我们的太阳大得多的红太阳,迪格雷顿时就觉得这轮太阳要比我们的太阳更苍老:这已至暮年的太阳早就对俯视下面的世界感到厌倦了。太阳的左上方,有一颗硕大而明亮的星星。在昏暗的天空中,残阳和孤星使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阴郁。在地面上,有一个无论从哪个方向极目远眺都望不到尽头的巨大城市。在城市里看不见任何活动着的人或物。在衰弱的阳光下,所有的庙宇、楼塔、宫殿、金字塔或者是桥都投下了长长的哀伤的影子。城里还曾有过一条河,只是河床早已干涸,只剩下一条极宽的灰色土沟。
“仔细看看吧,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女王说,“这就是恰恩,一座伟大的城市,万王之王的城市,是这个世界,或许是所有世界的奇迹。孩子,你的舅舅也统治着一座跟恰恩一样伟大的城市吗?”
“不。”迪格雷说。他想说明安德鲁舅舅并没有统治任何城市。
但女王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