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迪格雷还没来得及东瞅瞅西看看,便把他来到这里的经过忘得差不多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起波莉、安德鲁舅舅,甚至是他的妈妈了。可他并没有丝毫的恐惧感,既不兴奋,也不好奇。假如有人问他:“你是从哪儿来的?”他很可能这样回答,“我一直都在这儿。”就是这样的感觉——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却好像在那里待了很久,而且从来也没有为此感到厌烦过。正如他很久以后说的话:“除了树木在不停地生长之外,那地方什么都不会发生。”
迪格雷良久地注视着那片树林,随后,他发现,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正躺着一个女孩,她的双眼微微闭着,样子似睡非睡。迪格雷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女孩却用梦呓般的语调说话了,语气里很是满足。
“我觉得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她说。
“我想也是,”迪格雷说,“你在这儿待了很久了吗?”
“没错,一直在这里,”女孩说,“反正——我也搞不清楚——很久很久了。”
“和你一样,我也是一直在这里。”迪格雷说。
“不对,”她说,“我刚才明明看见了,你是从那个水潭里出来的。”
“也许我确实是从水潭里出来的,”迪格雷感觉迷迷糊糊的,“不过我记不起来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唉呀,”女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真想弄清楚,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突然有个想法——有一幅图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住在另一个跟这儿大相径庭的地方——做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也许只是一个梦。”
“我感觉好像也做过同样的梦。”迪格雷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住在隔壁——好像还在椽子之间行走。我记得那女孩的脸脏极了。”
“正好相反吧?在我的梦里,男孩的脸才是脏兮兮的。”
“我记不清楚男孩的脸了,”迪格雷说,然后又补充道,“看!那是什么东西?”
“啊!是一只豚鼠。”女孩惊叹道。草地里,一只胖乎乎的豚鼠正在四处嗅着。豚鼠的腰间缠着一根纱带,上面绑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黄戒指。
“看啊!快看!”迪格雷大声叫道,“是枚戒指!快看!你的手指上也套了一枚,我这儿也有。”
这终于引起了女孩的兴趣,她立刻坐了起来。他们互相对望着,试图想起来一些往事。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他们分别喊道“凯特利先生”和“安德鲁舅舅”,两个人都清楚了自己是谁,并开始回忆起事情发生的整个经过。在进行了一段艰难的谈话后,他们完全清醒了过来。迪格雷讲述了安德鲁舅舅所做的一切,他简直像畜生一样冷酷无情。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波莉说,“带上豚鼠一块儿回去吗?”
“别着急。”迪格雷打了一个大呵欠。
“怎么能不着急呢,”波莉说,“这地方太安静,像——像在梦里一样,总让你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一旦我们支撑不下去,就会躺到地上,永远地睡过去。”
“这地方多美好。”迪格雷说。
“没错,”波莉说,“可我们必须得回去。”她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那只豚鼠,不过,她又有了新的想法。
“我们把这只豚鼠留下来吧,”她说,“它在这里生活得很惬意,要是我们带它回去,你的安德鲁舅舅又要打它的主意了。”
“我保证他会这么干,”迪格雷回答,“他甚至如此对待我们!可是,我们要怎么回去呢?”
“我想,我们可以通过水潭回去。”
于是,他们走到水潭边上,肩并肩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平静的水面。繁茂的绿树倒映在水中,使得潭水显得异常幽深。
“可是我们并没有穿游泳衣。”波莉说。
“我们不需要那个,傻瓜,”迪格雷说,“我们就这样穿着衣服走进去。我们上来时衣服根本没湿,你不记得了吗?”
“那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儿而已。你呢?”
“游得不算太好。”
“我想我们可能不需要游泳,”迪格雷说,“我们应该往下沉,不是吗?”
他们两人都不太想往水潭里跳,但谁都没有说出口。两个人手拉着手,齐声喊道“一、二、三,跳”便纵身而入。水花四处迸溅,他们自然闭紧了双眼,等到他们再睁开眼时,却仍然手拉手地站在那片绿树林里,水只淹没到他们的脚踝。很明显,水潭不过才几寸深。他们只好蹚着水回到地面上。
“到底哪里出了错?”波莉似乎有一些害怕,但并没到你想象的那种程度,因为,在那片林子里,是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害怕的,那儿实在是无比地祥和安静。
“嗨,我知道了!”迪格雷好像有所发现,“当然会失败了。戒指还在我们手上呢。它们是用来往外走的,你知道吧,绿色的才能把我们带回去。我们必须换个戒指。你身上有口袋吧?好,把黄戒指放在左边口袋里。我这儿有两枚绿戒指,给你一个。”
他们把绿戒指戴到手上,又走到潭边。还没等到再跳,迪格雷就“哦——哦——啊!”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波莉问道。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迪格雷说,“你说其他那些水潭是干什么的?”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跳进这个水潭就能回去,那么,跳进别的水潭或许就可以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想想看,每个水潭里都可能藏着一个世界!”
“可是我认为我们已经进入了你安德鲁舅舅所说的‘另外的世界’,或者说是‘另一个地方’,或者其他什么名称。你是说……”
“唉,可恶的安德鲁舅舅,”迪格雷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相信他对什么都了如指掌。他绝对不敢来这儿。他只提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或许还有很多呢!”
“你的意思是说,这片树林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不,我想这片树林并不是一个世界。我觉得,它只不过是一个连通各个世界的中间地带。”
波莉感到有些困惑。
“听不明白么?”迪格雷说,“那么我这么讲吧。想想家里石板下面的那条隧道吧。它不是任何房子的房间,换个说法,它根本不属于哪间房子的某个部分。不过只要你进去了,沿着隧道就能走进这排房子中的任意一间。这片树林或许也是如此!这个地方不属于任何世界,但只要找对了,你想到哪个世界都没有问题。”
“那,就算你能……”波莉正要说点什么,迪格雷却充耳不闻般地自顾自说着:
“显然,这样一切就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了。”他说,“这里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原因正在于此。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就像在家里,人们在房间里聊天、做事、吃饭,但在中间地带、墙后面、天花板上、地板下面,或者在我们的隧道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一旦你从隧道里走出来,就会发现自己进入了一间房子里。我认为,我们应该从这里出去,到哪里去都行!我们没必要跳回来时的那个水潭。至少现在不需要。”
“连通各个世界的树林,”波莉仿佛说梦话一般地嘀咕着,“真是太奇妙了。”
“来,”迪格雷说,“我们现在往哪个水潭跳?”
“喂,”波莉说,“要先弄清楚我们是否可以从原来的水潭回去,不然我不会再去跳别的水潭。我们还无法确定能不能回去呢。”
“好吧,”迪格雷说,“还没等玩呢,就被安德鲁舅舅抓住,然后把戒指拿走,太没劲了。”
“我们或许可以跳回原来的水潭,但只走一半,”波莉说,“看看绿戒指能不能把我们带回去。要是能的话,我们可以在到达凯特利先生的书房以前就把戒指换回来,再回到这里。”
“这样能行吗?”
“没问题,来的时候并没花太多时间,所以回去应该也是很快的。”
尽管迪格雷对此有很大的看法,他也只得答应了,因为在弄清楚是否可以回去之前,波莉拒绝探索任何新世界。面对危险(比如坏人),波莉和他一样勇敢,但她并不是很喜欢探索那些前所未闻的新事物。由于迪格雷是那种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人,长大之后,他成了这个故事系列中其余几本书里有名的柯克教授。
一番争执过后,他们终于达成共识:戴上绿戒指(“绿色是安全色,”迪格雷说,“这样想,你很容易就能记住不同的戒指派什么用场。”),手拉手地跳进水潭。不过,就在快要到达安德鲁舅舅的书房、即将重返自己的世界时,波莉要喊一声“换”,之后他们就把绿戒指拿下来,戴上黄色的。迪格雷想要喊这一声“换”,但被波莉否决了。
于是,他们戴上绿戒指,手拉着手,又一次喊道“一、二、三,跳”。这次果然成功了。很难说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开始,夜空中闪烁着明亮的灯光:迪格雷总觉得那是星星,甚至发誓说,他在不远处看见了木星,连它的卫星也看得清清楚楚。接下来,周围快速闪现出一排排屋顶和烟囱的管帽,他们看见了圣保罗大教堂,知道自己已经到了伦敦:而且,他们能够透过墙壁,看见房子里面的景象。他们看见安德鲁舅舅模糊的身影正在逐渐变得清晰而稳定,似乎即将出现在眼前。就在安德鲁舅舅的身影快要变得完全清晰的时刻,波莉大喊了一声“换”;他们把戒指一换,我们这个世界便像梦一样渐渐消失了,他们头上的绿光越来越明亮,一会儿,他们就又从水潭里钻了出来,趴在岸边。那片树林仍一如既往地青葱、鲜亮和宁静。而这一过程全部发生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
“看,”迪格雷说,“一切顺利,我们现在去探险吧。随便挑个水潭。好,就那个吧。”
“慢着!”波莉说,“我们难道不应该在这个水潭边上做个记号吗?”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目相对。当他们意识到迪格雷刚才差点儿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时,两人都吓傻了。因为林子里的水潭很多,看上去几乎一样,树木也都长得差不多,所以一旦他们不作任何标记地离开了通向我们这个世界的水潭,能重新找到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
迪格雷用颤抖的手拿出了铅笔刀,在水潭边割下了一块长方形的草皮。泥土(有清香味)是暗红色的,在青葱的草地中十分显眼。
“多亏我们中间有人想到了。”波莉说。
“得了,别老吹牛了,”迪格雷说,“来吧,我们去别的水潭里看看吧。”波莉的话有些刻薄,迪格雷也不甘示弱,回敬了几句狠话。他们争吵了好久,但如果写下来会枯燥极了。所以,我们就跳过这一段吧。终于,他们又戴上黄戒指,手拉手紧张地站在另一个水潭边上,心怦怦直跳,再次大声喊道:“一、二、三,跳!”
水花四处飞溅!结果又失败了。这个水潭似乎只是一个小水坑。他们并没有到达新的世界;那天早晨,这已是他们第二次把脚打湿了,腿上也溅了水(就当是早晨吧:在各个世界之间的树林里似乎没有时间的流逝)。
“烦死了!”迪格雷大声说,“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我们已经戴了黄戒指。安德鲁舅舅说过,黄的是管到外面去的。”
事实上,安德鲁舅舅根本不知道这个树林的存在,对戒指的认识也是错的。黄戒指不是用来“离开”的戒指,绿戒指也没有“返回”的功能,至少,不是他理解的那种情况。两种戒指的材料都取自这片树林。黄戒指的材料具有“向心力”,能将你带往树林,使材料本身回归本土,回归那片中间地带。而绿戒指的材料具有某种“离心力”,想离开本土,因此能带着你离开树林。你看,安德鲁舅舅连自己干的事情都没有真正搞明白,大多数魔法师都是如此。当然,迪格雷也没有完全了解真相,或者,他是很久以后才明白的。商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决定戴上绿戒指,再跳下去试试,看看会发生什么。
“你愿意我就愿意。”波莉说。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从内心深处坚信,无论戴上哪种戒指,在新的水潭里都不会起作用,最多也就是再弄得水花四溅,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他们第三次戴上了绿戒指,又手拉手地站到水潭边上。这一次,他们显得十分兴奋,完全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
“一、二、三,跳!”伴随着迪格雷的喊声,他们跳了下去。
4﹒钟与锤
这一次,魔法显然起了作用。他们瞬间栽了下去,先是眼前一片漆黑,然后是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不停旋转着的模糊的景象。眼前逐渐变得明亮,忽然,他们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什么坚实的东西上。接下来,他们睁开眼便看见了周围的事物,于是开始东张西望了起来。
“这地方多神气!”迪格雷说。
“我可不这么认为。”波莉耸了耸肩。
最先引起他们注意的是光线,既不是日光,也不是电灯、煤油灯、蜡烛或者他们见过的任何一种其他的光。那是一种接近红色的黯淡的光,没有让人感到丝毫的愉悦。光线仿佛是凝固的,不会闪动。而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块平地上,周围耸立着建筑物。上面没有屋顶,因此看起来应该是一个院落。天空昏沉而阴暗——是一种近乎黑色的蓝。如果你看到这样的天空,一定会想,这里是不是根本没有光线。
“这儿的天气太奇怪了,”迪格雷说,“我觉得我们可能遇上了一场暴风雨或者日食。”
“反正我不喜欢这里。”波莉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虽然跳水以后没有理由再手拉着手,但他们的手还是握在了一起。
院子四周的围墙高入云端,上面有许多没有玻璃的大窗子,里面黑乎乎的。往下看去,是一些巨大的拱门,像火车隧道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天气寒冷极了。
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用一种接近红色的石头搭建成的,但这也可能是由于那种颜色奇怪的光照射在了上面。院中用来铺地的石板,有很多都裂了缝。石板与石板之间排列得并不整齐,棱角也被磨掉了,碎石把其中的一个拱门填了一半。两个孩子转来转去,仔细地观察院子四周,因为他们害怕有人或者什么东西,趁他们背身相对时在窗户里窥视他们。
“你觉得这儿有人住吗?”迪格雷终于说话了,但仍然是以很小的声音。
“没有。”波莉回答,“这是一片废墟。我们到这儿以后,还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呢。”
“那我们站好了,仔细地听一会儿。”迪格雷提了个建议。
于是他们站好细听,却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怦怦跳动。这里和世界之间的树林一样安静;不过,这种安静却是有区别的。那片树林安静、青葱、温暖,生机勃勃,你甚至可以听见树木在生长。然而这里却透露着一种冰冷空旷的死寂,真是难以想象,会有生命在这里生长。
“我们回家吧。”波莉说。
“可我们还什么都没看见呢,”迪格雷说,“既然都已经来了,就应该到处走走。”
“我敢打赌,这儿并不是一个好玩的地方。”
“如果你来了却连看都不敢看,那么,找一枚魔法戒指把你送到‘另外的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谁说我不敢了?”说着,波莉把迪格雷的手甩到了一边。
“我刚才只是觉得,你对探索这个地方不太感兴趣。”
“随便你去哪儿,我都会跟去。”
“我们想离开的时候就可以离开。”迪格雷说,“把绿戒指拿下来,放到右边的口袋里。只是一定要记住,左边是黄色的,右边是绿色的。你可以把手放在口袋附近,但千万别伸进去,不然,你一碰到黄戒指就会消失不见。”
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他们朝着通向建筑内部的一个巨大拱门悄悄走去。当他们站在门槛上往里看时,发现里面并没有他们原本所想的那么黑,一个幽暗而空荡的大厅展现在眼前;大厅较远的一端有一排拱门,空隙里透射出更多那种散漫的光线。他们小心谨慎地穿过大厅,以免地上有洞或其他什么东西将他们绊倒。他们走过去,穿过柱子之间的拱门后,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个更大的院子里。
“好像有点不安全。”波莉说,她指着一面倾斜出来的墙,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向院中。有一块地方少了一根柱子,在柱顶原来所在的部位隐约能看见一点儿残迹,没有任何支撑地悬在半空中。这个地方显然已被废弃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