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这栋房子充满憎恨,讨厌进到里面去。黑暗的门廊如同墓碑般呆立着,这栋房子如同被下了诅咒一般。他站在门廊旁边,在这附近,新娘房间那老式窗户前面的树枝摇摆不定,在这里发生过所有的事情。虽然这个夜晚没有一丝风,然而突然,他看到树枝向自己扫来,把他吓了一跳。然后树枝又恢复到原位,他抬头向上看,树枝之间站着一个人影。
那个身影看上去像是个年轻男子,他抬头看他时,男子也正在向下瞧,这时树枝还在剧烈摇摆。此时,人影迅速地往下滑,在他的前方站定,人影的年纪跟女孩差不多,是个身材修长、有着淡棕色长发的少年。
“你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盗贼?”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领说道。
男孩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就挣脱开了,然后对着他的喉咙和脸挥了几拳。他们两人靠得越来越近,可是突然男孩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带着惊悚和绝望的语调大声喊道:“你这个比恶魔更可恶的东西,别碰我!”
他手里拿着镰刀,眼睛盯着男孩,静静地站在那儿。女孩临死前的表情又在男孩的脸上浮现,他完全没想到这种表情还会在自己眼前出现。
“我才不是盗贼,就算我是,你的钱我一毛也不会动,哪怕你拥有能买下好几座岛屿的财富,我也不会动的。你是个杀人犯!”
“你说什么!”
“大约在四年前,”男孩指着一棵树说道,“我就爬上了它,那是我第一次爬到树上看她,我见到了她,和她聊天。后来我又无数次爬上去,去看望她、跟她交谈。我就在树叶里隐藏着,她把这个东西从窗口递给了我!”
他把一束淡黄色的头发拿出来,头发上绑着表示哀悼的丝带。
“她这一辈子,”男孩说道,“是可怜可哀的一辈子。她把这束头发给我以代表一切。除你之外,她在别人眼里早就已经死了。我要是再大一点,能早些跟她相遇,我就能把她从你手中拯救出来了。第一次爬上去时,我看到她被困到网里,什么都吃不了,我只能努力把网弄坏。”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孩忽然悲哀地叫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微弱,然后越来越激烈。
“杀人犯!你把她带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就在树上,她在窗前数死亡的“滴答”声我也听到了。曾经有三次,你在让她闭嘴、一点点把她杀死的时候,我就在树叶里躲着。从树上我清晰地看到,她在床上躺着死去,我同时也盯着你看,想要搜集你犯罪的证据。对于我来说,还没有弄清你是怎么杀死她的,不过我会一直查下去,直到刽子手结束你的性命。只要你还没死,我就会一直缠着你,我是爱她的。杀人犯,对于你我绝不原谅!我爱她!”
男孩的帽子在爬下树时已经掉了,头发露了出来。男孩想要跑到栅栏门那边,却要先通过他。这段距离大概有两辆马车那么远,男孩从那个他所憎恶的人身边闪过,那个他彻头彻尾地憎恶的人。他就那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始终停留在男孩身上。男孩看向他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双手延伸出一道红光。他明白,在他的意识觉察之前,手中的镰刀已经飞了出去,在他没做之时,事情已经发生了。刀子切开了男孩的头,男孩在他的面前倒下。
在夜色的掩盖下,他在树脚下埋了男孩。第二天清晨,他就把树边的泥土翻动一遍,并整理了一番周边的灌木丛。工人们开始工作时,谁也没发现异常。
曾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长期的辛苦努力和策划已经彻底胜利,摆脱了新娘、保住了性命、获得了财产,因而全身心地放松了下来,可是如今,因为男孩的死,他什么也得不到了,这种犹如脖子被绳索勒住的感觉让他极为难受。
此外,他在这间恐怖而阴郁的房子里被拘禁着,马上就无法承受了。他担心把这房子卖给别人之后,别人会发现这件事,所以他就只能在这里住着。他把一对老夫妻雇来当仆人,并胆战心惊地在这里住着。有很长一段时间,花园是最让他揪心的地方,他想,究竟是置之不理,还是将之整理一番?到底应该怎么干,才能把这件事彻底掩盖过去、不让人生疑呢?
他利用晚上的空余时间,学习中级的园艺课程,还让仆人一同帮他整理花园,可是从不允许他们在花园里独自工作。他为了能够随时观察周边的情况,把一个凉亭建在了树旁。
树的形状随着季节的改变发生着变化,他感受到的危险和恐惧也随之有所不同。在枝叶繁密的夏天,他觉得长在高处的树枝就跟那个男孩长得一模一样,他好像看到坐在树杈上的男孩,在风中摇摆着;当落叶萧萧之时,他感觉那些飘落在地上的树叶,堆积成了一个墓地的模样,或者变成说故事的文字排在路上;在树叶全部掉光的冬天,他觉得粗大的树枝砸向他,如同男孩的幽灵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叫嚣着威胁他;在树干的汁液渗爬而上的春天,他就问自己,树干是否会同时吸起地底干涸的血液?他经常会怀疑,在这一年,树枝的形状是否会变得跟男孩更为相像?
他一再地周转、投资自己的财产。他在股市、黑市进行交易,同时在最隐秘的市场得到了巨额的利润。十年之中,这些投资使得他的财富暴涨了十一倍(这一点被跟他做生意的货主及商人所证明)。他对财富的疯狂迷恋,好像从百年前就开始了,已经根深蒂固。而他也在暗中调查了男孩,终于知道了他的身份,然而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他也就忘了这个男孩。
自男孩被埋在树下的那天晚上以来,树木的年轮又多了十圈。现在,狂风暴雨肆虐着大地。从夜里开始就下起了雨,雨整整一夜都在肆虐大地。清晨时分,仆人传给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闪电击中了那棵树。
让人惊诧的是,树干被闪电直直劈开,变成了枯萎的两半,一半倒在老式花园的红墙上,造成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另一半倒在了房子上。从树干顶梢一直到接近土壤的部分,被活生生地劈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大家都过去看那棵树,这又再度唤醒了他的恐惧。他在凉亭里坐着,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对每个前来观察的人都要用目光审视一遍。
不久,越来越多的人过来观看,人数的增多让他的恐惧感也随之增加,他于是就封住了花园大门,谁也不让进来。然而有些从远方来的科学家要察看这棵树,在某个关键的时候,他竟然一时大意让他们进来了。
他们想把树根旁的废墟挖开,以便对废墟和周边的土地进行仔细检查。绝对不行!除非让他死掉!这帮科学家居然还带了钱过来!他早就该打发掉这群人,他把这群科学家赶出了花园,决定封死大门,永远不让任何人进来。
然而科学家没有放弃,他们把那个老仆人买通了。这个卑鄙的忘恩负义的家伙,总是抱怨自己的薪水太低。晚上,科学家们偷偷进入花园,拿着十字镐和铲子、打着灯笼冲向树的方向。他在房子另一边的塔楼里躺着(在那之后,新娘的房间一直都空着),不久,他梦到了铲子和十字镐,立即就起床了。
他跑去房子里距离树最近的一扇窗户旁边,在那儿能够看到科学家们、点着的灯笼和附近的土堆。他们发现了尸体,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们全都蹲下来仔细察看。其中一个科学家说:“头骨早就破裂了。”另一位说道:“再瞧瞧这边的骨头。”还有的说:“这儿的衣服让我看看。”随后第一个开口的那个科学家说道:“这儿有一把生锈的镰刀。”
第二天,他意识到无论到哪儿去都有人跟踪,自己被严密监控了。一周不到,他就被关押了起来。周围的局势越来越糟糕,骇人的诡计和刻骨的仇恨紧逼着他,瞧瞧这些执法者是如何对待他的!他被指控在新娘的房中毒杀那个女孩,大家控诉他小心谨慎地不让自己被波及,控诉他冷眼旁观新娘因为无法自卫而死去。
对于要首先审判他的哪一宗谋杀案,他们还没有议定。经过数次调查,他被判有罪,必须接受死刑。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浑蛋!他们想要杀了他,就罗织了这些罪名。
他的那些财富也无法救他,最后他被吊死了。传闻中的他,就是现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我,一百年前,我就在兰卡斯特城堡被吊死了,死的时候面向墙壁。
听到这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话的时候,古尔桥先生有种想站起身来大声喊叫的冲动。然而两道熊熊火焰从老人眼中喷出,使他动也不能动、喊也没法喊。可是,他还是有着非常敏锐的听觉,他听到了两下钟声,刚刚听见这个声音,他就看到他的面前站着两位老人。
两位。
他眼睛的火光跟他们的双眼相连,两双眼睛一模一样,两个人有着频率相同的说话声,同样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有着同样扭曲的鼻子和额头,乃至脸上的各种表情也分毫不差。就好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了这两个老人,不存在孰优孰劣,两者之间,没有谁看起来更为模糊,都是那么真实。
“你来到楼下大门的时候是几点?”两个老人同时说道。
“大约六点。”
“那时在楼梯那儿站着六个老人!”
古尔桥先生想要把眉毛上的汗水擦一下,两个老人接着齐声说:
我被解剖了,可是我的骨头尚未被拼凑好挂到铁钩上。此时流言开始出现,说有鬼魂出没于新娘的房间,的确有鬼魂在那里出没,因为我就在那里。
那儿有我们所有人,房间里不仅有我还有女孩。我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她的鬼魂还是那副瘦弱苍白的样子,拖着身子沿着地板向我走来。不过我已没法再命令她干什么了,她从夜里一直到早晨都在跟我说:“活过来吧!”
男孩依旧在窗外的树上躲着,在月光下他来回走动,树木也震颤不休。从那时起,他就始终在看着我的痛苦,有时候还变成灰黑的影子及苍白的光线在我面前显现。他就这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他头上没戴帽子,他的发间直挺挺地插着一把镰刀。
每天从半夜开始直到破晓,男孩都在树里躲着,而在新娘房中,她则拖着身子向我爬来,从来都没有停下,却从未真正靠近我,可是透过月光她总是在我面前出现。无论能不能看到月亮,鬼新娘总是不停地说话,从半夜开始直到破晓,她只说一句话:“活过来吧!”
可是,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大概也就三十天,新娘的房间重新变得安静而空阔。一般来说这破旧的土牢可并非这样,房间的这种安静使我恐惧不安,十年过去了,可鬼魂还是经常出没。凌晨一点的时候,你们看到的老人就是我;到了凌晨两点,我就成了两个老人;凌晨三点时我又成了三个人。到了正午十二点,我就分裂成十二个老人。一个小时就会有一个老人增加,我的煎熬和痛苦也就强烈十二倍。从正午十二点至凌晨,我就是处在极度不安和煎熬中的十二位老人,在忧惧中等着刽子手。凌晨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十二位老人同时消失,他们都在兰卡斯特城堡外面出现,每张脸都面对城墙!
当鬼魂第一次出现在新娘房间时,我就意识到这是没有尽头的惩罚,除非我能跟两个活人讲述这个故事。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始终在等着新娘房间中同时到来两个活人。后来我得知(我不知道是如何得知的),要是有两个睁着眼睛的活人在凌晨一点的时候在新娘房间出现,他们就会看到坐在椅子上的我。
终于,不断有鬼魂出没于这栋房子的传言,帮我把两个冒险者带来了。半夜时分,他们爬楼梯的声音传进我的耳中,我没把壁炉的火生起来(我如同闪电般迅速地到了那里),然后我看到他们进到屋里来了。其中一位先生活泼、快乐而勇敢,大约四五十岁,正值壮年;还有一位三十来岁,他们还带着几瓶酒和一篮食物。陪伴他们的还有个年轻女士,为了生火照明,他们带来了煤炭和木柴。那位活泼、快乐、勇敢的先生将阴暗的房间点亮后,就带着年轻女士去了屋外长廊,目送她安稳下楼,之后笑着回来了。
他把门锁好,四下打量房间,拿出篮子里的食物,在壁炉前的桌子上放好,还把酒倒满杯子,就吃喝起来。他的伙伴也这么干,虽然带头老大是他,然而很显然,他的年轻伙伴跟他同样自信而快乐。他们喝着酒,把手枪放在桌子上,然后面对火光,开始抽烟聊天。
他们的共同点很多,一道旅行,经常一起玩闹。谈笑的时候,年轻的那个先生说,冒险找刺激是对方最喜欢的生活方式。
他的回答是这些话:“并非如此,侦探先生,我也不是一无所惧,事实上我自己就是我所害怕的。”
看上去年轻伙伴脑袋有点不灵光,就问他此话怎讲?
“当然,”他答道,“我不相信这儿真有什么鬼魂。嗯,我没法跟你说,要是待在这里的只有我一人,我会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或者,我是否也会变得疑神疑鬼?不过,要是身边还有一个人,尤其还是你这个侦探,我就能够把那些鬼魂的无稽之谈驳斥得体无完肤了。”
“我实在不敢担当今晚的这种角色。”年轻伙伴说道。
“你是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回答的口吻更加严肃了,“就如同我刚才说的那样,今天晚上我绝对没法一个人度过。”
马上就要到一点了,较为年轻的先生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就垂下了头,如今垂得更低了。
“侦探先生,醒醒吧!”他极为兴奋地喊道,“时间的数字变小了,说不定糟糕的情况就要来了啊!”
年轻先生试图清醒过来,可是又再次垂下了头。
“醒醒吧,”他催促道,“侦探先生!”
“我马上就不行了,”年轻先生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快不行了,有一股莫名奇妙的诡异力量在影响着我。”
看着这个年轻的同伴,他忽然感觉非常害怕,我则通过其他渠道,也感应到了一股新的恐怖感。我感到看着我的人逐渐对我屈服了,我的身上被施加了一道咒语,要我让那个年轻先生尽快睡过去。
“起来动一动,侦探先生!赶紧起来!”他说道,“努力啊!”
他来到摇椅的后边想要把同伴摇醒,然而没有用。这时响起了一点钟的钟声,我在他面前出现了,就看到他在我对面呆滞地站着。
我虽然有着得不到好处的失望,但还是必须要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我是个让人恐惧的鬼魂,正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忏悔。我想事情将会跟此前一样,即便有两个活人来了,我也永远没法获救。在我出现的时候,其中一人的知觉就会陷入睡眠,他听不到我的话、看不到我的身影,我只能把故事告诉其中一人,可这却是没有意义的,啊!可悲啊!
在两个老人同时用这些话对他进行折磨时,古尔桥先生忽然想到自己正单独和鬼魂相处,这种处境太过危险了。而艾多先生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在一点钟时他就已经被催眠了。当这个事实突然被他意识到时,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在古尔桥先生心中涌出,他强烈地挣扎着,试图从这四条燃烧的火绳中挣脱出来。他拼尽全力把它们扯断,终于破开了一个空隙。脱身以后,他把沙发上的艾多先生扛起来,赶紧冲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