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幢房子充满了老式的壁板、梁柱、雕刻,带有一个古旧的楼梯间和一个用古奇红木隔绝起来的回廊,可以说是一幢名副其实的古雅房子。它的别具一格不仅体现在过去和现在,在未来的若干年内同样如此。一些晦暗的秘密就深埋在红木墙壁之中,如同一潭深水,黄昏之后更多了一些诡秘之感。
艾多先生和古尔桥先生一起到了门口,踏上美轮美奂的门廊的时候,有六位安静的老人正等着接待他们。他们穿着同样的黑色衣服,一起跟有礼貌的主人和侍者滑步走上楼梯。客人到了客厅以后,老人们按顺序走到楼梯间的左右两边。这时,晴朗的白天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当里面的房门关上的时候,古尔桥先生说道:“这些老人到底是谁?”然后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一个老人的身影都没有看到。
从这之后,老人的身影再没有出现。这一夜,这两个朋友就是在这个房子里度过的,老人们的身影始终都没出现。古尔桥先生漫步于房间之中,瞧瞧走廊、看看门口的通道,还是没有发现老人的踪迹。
他们同样也注意到了另一个诡异的情形,即客厅的房门顶多只能维持十五分钟静止的状态。门也许会突然被打开或悄悄打开,也许完全敞开或只开一个小缝,然而经常又以无法理解的状况猛然关上。他们在吃饭时、喝酒时、谈话时、写作时、看书时,乃至在打瞌睡的时候,总能发现这扇门突然打开,随后他们又看着那扇门被莫名其妙地关上,然而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个现象大约发生了五十次之后,古尔桥先生跟他的朋友调侃道:“我觉得这六个老人肯定藏着什么秘密,汤姆。”
又到了晚上,两三个小时以来他们始终在写作。然后他们暂停了写作,玻璃杯就放在桌子上,房间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周遭一片静谧。汤马士·艾多在沙发上躺着,轻柔芳香的薄烟围绕在他的额头的四周。法兰西斯·古尔桥则在他的椅子上靠着,把脑袋放在紧扣的双手上,双脚交叉并拢,缕缕的薄烟也环绕在他的太阳穴周围。
他们信马由缰地聊天,那些古怪的老人自然就成了他们的话题。古尔桥先生把手表上的发条紧了紧,他的表马上就要走不动了,当他们的谈话停止时,手表终于也停下了。原本正滔滔不绝的汤马士·艾多突然沉默了,然后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一点钟。”古尔桥说道。
就好像订购了一个老人一样,店家很快地就处理了这笔订单(当然,在这家优质的商店里,每个订单都会被很好地处理),那扇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老人。
老人只是在门口站着,没有走进来。
“六个老人中的一个!汤姆。”古尔桥诧异地低声说道。
“您有什么吩咐,先生?”老人说道。
“我没有摇铃啊。”古尔桥说。
“刚才铃声响了。”老人说道。
说到铃声时,他的口气有些强硬,表示那铃声来自教堂。
“我想昨天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古尔桥说道。
“我不太确定。”老人的声音有些阴森。
“我觉得你也应该看到我了,是吗?”古尔桥试探着问道。
“看到过你?”老人说道,“哦,不错,我确实看到过你,不过很多看不见我的人我都能看见。”
这个老人粗鲁、缓慢、冰冷而凝滞;这个老人说话谨慎而形容枯槁;这个老人没有眨过眼,似乎眼皮被固定在了额前;这个老人还有着一双火焰般的双眼,却似乎被螺丝拧死在了头骨上,凸出于灰发之外,这是个眼睛都无法转动的老人。
古尔桥先生忽然觉得,这个晚上突然好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老人走进门,把门带上后坐了下来。他坐下时不是跟别人一样先把腰弯下,而像是在水上漂浮着然后沉下去一样,直到他被椅子接住。
“我的老伙计,艾多先生。”古尔桥说道,焦躁地想让他的朋友也加入这场谈话。
“我来……”老人眼睛动也不动地说道,“帮艾多先生说吧。”
“你要是曾经在这个地方住过……”法兰西斯·古尔桥继续说道。
“是的。”
“或许我和我朋友今天早上的疑问你能帮我们解释一下。他们把死囚吊死于城堡之中,是这样吗?”
“是的,我觉得就是这样。”老人说道。
“那时,他们是面朝壮丽的景色吗?”
“转过你的脸,”老人答道,“面对城堡墙壁,在你被绑好后,你能看到猛烈地膨胀和收缩的石头,你的胸膛跟石头一道起伏。然后一场大火和震荡出现了,城堡迅速飞到了空中,之后你从断崖边坠落而下。”
老人好像觉得领巾很碍事,他将手放到喉咙上,脖子转来转去。这个老人脸庞肿胀,鼻子好像拴到了脸颊的一侧,似乎鼻孔里有根小钉子固定着一样。古尔桥先生感觉非常不舒服,此时他又觉得今晚一点也不冷,而是太热了。
“这真是强烈的景象啊,先生。”他说道。
“这种感觉也非常强烈。”老人答道。
古尔桥先生再次看着汤马士·艾多先生,可是汤马士坐在沙发上,脸上没有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老人。此时,古尔桥先生觉得有一道火焰从老人的眼睛里射出来,射到了自己眼中,他看到这道火焰了。这个情景被古尔桥先生记下了,此时,那股驱使着他盯着老人那双冒火的眼睛的力量被他真切地感觉到了。
“这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老人说道,他的眼神冷酷而恐怖。
“什么事情?”法兰西斯·古尔桥问道。
“它发生在哪儿你可知道?就发生在此处!”
古尔桥先生无法确定他指向的到底是房间的下方还是上方、是房子里的哪个地方抑或是古堡中的任何一幢房子的房间。老人的右手食指好像能够指向任何方向,使一道火光在空气中闪现,他对此非常疑惑。老人伸手一指,又喷出了火光。
“她是个新娘你可晓得?”老人说道。
“我晓得,并且结婚蛋糕他们都做好了。”古尔桥先生有些结巴,“这儿的气氛太压抑了。”
“她的确是新娘,”老人说道,“她是个有着淡黄色头发和明亮眼睛的美丽女孩,她没有一丝心机和个性,她容易上当、没有能力、无依无助而又孱弱,跟她的母亲一点都不像,不错!反而是跟她的父亲很像。”
然后,这个新娘的故事被老人娓娓道来。
她母亲对生活中拥有的一切都细心地保护着,在女孩的父亲死后(他死亡的唯一原因就是无助),“他”又重新开始跟她母亲交往。“他”曾经被这个大眼睛的、头发淡黄、不甚重要却有钱的女人甩在一边。
现在他又回到那个女人那里,再次服侍她、臣服于她,跟她跳舞、和她亲热。她稍有不顺就对他非打即骂,他全部承受了下来。他越多地承受这些,就越想获得金钱上的补偿,并下定了要获得一切的决心。
然而,他尚未得手,她就已经死去。她的身体被诡异地冻结了,无法融化,她也就永远凝固了那傲慢的姿态。某个晚上,她尖叫着把手放到头上,几个小时都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姿势,然后就死了。然而,她没有给他留下一分一毫的金钱上的补偿!
经过这第二次的追求,他对她十分憎恨,乃至想要报复她。于是他伪造了她的签名,把所有的文件都签署了,她那十岁大的女儿是她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拥有她留下的那些财产,他就把她女儿监护人的角色留给了自己。他在她床上的枕头底下悄悄塞入这些文件,弯下身子对着冰冷的耳朵低声说道:“我傲慢的女主人,很久以前我就决定了,无论你活着还是死了,我应该得到的钱一分都不能少。”
因此,如今只留下来了两个人,那就是她那个大眼睛、头发淡黄的漂亮而驽钝的女儿和他。
他将她送入学校,那是间黑暗、沉重、古老而神秘的房子,一个充满心机又不择手段的女士陪伴着她。“这位女士是高贵的,”他说道,“对她的灵魂要重新塑造,你能帮我吗?”这位女士因为贪图金钱,接受了这项委托,最后她确实如愿以偿了。
女孩在恐惧中成长,她觉得他的魔掌会控制自己一辈子。从小她就被教导,要把他当成自己以后的丈夫,她要嫁给他,这是不能逃避的宿命,是上天的安排。想象一下这个场景吧!这个可怜的憨厚女孩如同手中的白蜡一样,在时间的风化中变得凝固。白蜡的意象融入了女孩的生命,成了她的一部分,直到他完全撕裂了她的生活。
她整整有十一年都在这黑暗的房子和阴沉的后院住着。对于她身边围绕的那种氛围,他充满嫉恨,他把窗户和烟囱都塞住,让红墙花园的果树被苔藓包围、让黄黄绿绿的走道布满野草、让屋子前面爬满坚韧的藤蔓,他要让她的周围布满凄凉而悲伤的景象。当极度的沮丧和恐惧充斥她的内心,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他,就会从隐密处突然跑来,把自己塑造成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所以,从她小时候开始,他就确保了凌驾在她软弱个性之上的强势地位,掌握了让她高兴或让她痛苦的支配能力。这时,女孩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二十一年又二十一天了,他把这个温顺的、惊恐的、憨憨的、刚刚新婚三个礼拜的女孩带回到了那个阴郁的家。
此后,他把控制她一切的欲望给打消了。在某个雨夜,他们重新来到了这个她成长的地方。
她在门槛旁边站着,面对着他,阳台上“滴滴答答”地落着雨。女孩说道:“这雨滴声就是催促我奔赴死亡的声音,先生。”
“哦!”他答道。
“用亲切的眼神看我,”她又看着他,“先生,给我一点仁慈。我希望得到您的宽恕,您要是能够原谅我,我什么事都愿意为您做!”
可怜的傻女孩不知不觉地把这句话变成了她常哼的歌:“我渴望得到您的宽恕,我请求得到您的原谅。”
他始终都在鄙视她,以至于觉得她不值得自己憎恨。同样的歌曲被女孩一遍又一遍地哼着,这么一来,他就觉得很厌倦。整件事好像马上就要结束了,只差最后一点。
“你这个笨蛋,”他说道,“快到楼上去!”
她马上顺从了他的命令,还自言自语道:“我什么事都愿意为您做!”他走到了新娘房间里面,笨重又闩紧的门却阻挡了他一下(一般他们自己在家的时候,只有在白天他才允许访客进来)。他看到在最远的角落,女孩畏怯地贴在墙壁上,好像马上就要融入身后的墙了。她的脸上胡乱地飘着淡黄色的头发,她正惊恐地盯着他。
“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害怕?来,在我身边坐好。”
“我请求得到您的原谅,什么事我都愿意为您做。请原谅我吧,先生!”她还是重复说着那句话。
“这儿有一份文件明天你要亲自完成,艾伦,虽然已经有人看见了,但也要做完它。你在把它写好并将所有错误都改正之后,就喊来房子外面的两个人,当着他们的面签名。然后,你就要好好地保存这份文件,明晚我再到这里坐着的时候,我必须要从你手中拿到它。”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我一定认真地完成这件事。”
“那么,你就别再颤抖。”
“只要能得到您的原谅,我会努力不再发抖!”
第二天,她在桌旁坐着,按照吩咐把工作完成了。他不时地到她的房里来监视她,看着她吃力而迟缓地写着,并把自己抄写的内容复诵一遍,好像是个机器人一样,对其中的内容毫不思索,她就是这么做这种工作的。之前收到的每个指示,她都遵守执行。晚上,他们又聚在新娘的房中,他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女孩胆怯地从远处走过来,拿出怀里的文件交给了他。
这是一份遗嘱,内容是将所有的遗产留给他。他把女孩拉到自己的正对面,这样他才可以从容地看着她。然后,他简洁而清晰地问女孩,这件事她知道不知道。
因为之前她把文件放在怀里,所以墨水的污点沾上了她的白色洋装,她点头,眼睛睁得更大,脸色也更为苍白。她在他面前紧张地站着,被墨水污点沾染的手紧紧地捏着白裙子。
他抓住女孩的手臂,从容优雅地向她的脸逼近,直盯着她,说:“那么,你就可以去死了!我对你已经受够了。’
她颤抖了一下,一阵压抑而低沉的叫声从她的口中发出。
“我不会为了你的死而让自己有任何危险,所以你不用马上就死。不过你终究要死!”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他坐在阴郁的新娘房间中,让女孩站在自己对面,阴沉地看着她。他在椅子上僵硬地坐着,眉头紧皱、双臂交叉,把她的脸捧在手里,看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用眼神告诉她“死去吧”;她在困倦中睡着了,他那突然叫出的“死去吧”的声音也会让她从战栗中惊醒;当她再次乞求得到原谅时,只能得到“死去吧”的回答;当漫漫长夜过去,阴暗的房间射入清晨的阳光,“今天还没死”之类的句子就会在她耳边回响。
在某个风声呼啸的清晨,一切都结束于太阳升起之前。因为手表坏了,具体时间他无法确定,但推算那时约为四点半。女孩在夜里试图从他的手里挣脱,还忽然尖叫一声,她是第一次这么放肆地宣泄自己的情绪,使得他只能用手把她的嘴捂住。然后,她就在墙壁角落安静地蜷缩着,身心俱疲地倒下了。他则从她身边离开,回到了原来的位子上,还是眉头紧皱、双臂交叉。
光线从苍白变成阴白,前所未有的黯淡显示着拂晓时分的沉闷。他看到女孩拖着身体、一步步向他靠近,看上去像个眼神飘忽、脸色煞白的女人,用弯曲而柔软的手推着自己向前。
“我乞求得到您的原谅!先生,我愿意为您做任何事,请给我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死去吧!”
“你就这么狠心?就没有一丝希望了吗?”
“死去吧!”
惊吓和恐惧的神情填满了女孩睁得大大的眼睛,然后她开始咒骂,最后变得神情麻木。什么都完了,起初他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一切都完了。他低头观察女孩,这时她的头发被初升的阳光照耀着,看上去像很多珠宝在闪烁,他看到有红宝石、绿宝石和钻石,在她的发间一闪一闪,然后他把女孩抱到了床上。
很快她就倒下了,如今,终究是一切都终结了,他获得的补偿则是无比丰厚的。
他想要出去旅行,不过他毕竟是个吝啬之人,深爱着金钱,所以还没想到要大肆挥霍。并且对这栋凄凉的房子,他早就厌倦了,只想转身离去,跟它彻底了断。可是,这是栋很值钱的房子,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些钱。他决定先把房子修整一新,然后卖个好价钱,最后就永远不回这里了。他雇了很多工人,整理了一番杂草丛生的花园,包括修剪爬满墙壁和窗户的藤蔓、清理走道上半人高的杂草以及把枯木锯断。
他跟工人们一起做这些事,甚至比他们更为投入。在某个傍晚,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手拿镰刀工作着。此时新娘已经死了五个星期了,正值秋天。
“天色已经不早了,把工作放下,”他跟自己说,“今天就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