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陷阱
太阳还未升起,远处的森林还沉浸在氤氲之中,天边一抹浅灰色的白。阿郎从草席上跳起,穿上兜提布和库尔塔衬衫,背上青铜刀,拎着一只陶罐,推开吱吱作响的柴门,沿着碎石路走向奴隶居住的栅栏寨。
栅栏寨坐落在戈达斯城的西北角,周围竖着两人高的粗大栎木。木头的两边都被削得尖尖的,一端楔入地底,一端直指天空,栎木之间横着木条和荆棘,这都是为防止奴隶逃跑而设置的。
由栎木圈起的地方大约有几千平方米,奴隶们就在里面生活。年轻强壮的奴隶戴着脚镣,脖子上还有皮制的项圈,他们白天出去工作,晚上被锁在一排仅仅有棚顶的遮风棚里。年老体弱的奴隶相对较为自由,他们在泥块垒成的灶台上忙碌,煮食着从田野和集市上拾回的菜叶和麦穗。女奴隶们的工作环境稍好,她们在黑暗潮湿的木屋里纺织。
阿郎在出示了祭司印章后进入栅栏寨。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味道,周围到处是衣衫褴褛且瘦弱不堪的奴隶,他们和执着长枪、整洁健壮的卫兵形成鲜明对比。地面上污浊脏乱,小奴隶们仍在快乐地奔跑,他们手中的玩具是卫兵们吃剩下的果皮。在孩子们的眼中,世界更多的还是欢乐。
阿郎进入地牢,那是深挖到地下囚禁桀骜不驯的奴隶的地方,里面点着油灯,墙上挂着血迹斑斑的绳索和皮鞭。阿郎在一间最深处的囚室里找到了大强。
大强就是那个大难不死的雅利安人,阿郎在祭祀那晚把他从城外背回栅栏寨。他的两腿骨折,胸口有伤,始终处于昏迷状态。在老祭司的精心救治下,给他敷上草药和包扎伤口。雅利安人真是命大,整整昏迷了四天四夜,在第五天竟奇迹般地苏醒过来。
于是,阿郎就叫他大强。
大强刚开始对阿郎充满敌意。阿郎耐心地给他喂食、换药,并用手势与他沟通,这个异族男人眼中仇恨的火焰才一点点减弱直至熄灭。
雅利安人是一支游牧民族,他们最早居住于森林和草原,以狩猎与放牧为生。他们民风剽悍,骁勇善战。许多年前,他们来到了印度河畔,开始了与达罗毗荼人的交战。
阿郎重新给大强的伤口换上草药,然后打开携带的陶罐,那里面是麦粥和面包。
大强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忽然抬起脑袋瞅着阿郎跷起大拇指:“哈萨!”这是雅利安语,意即朋友、友谊、好人。
阿郎在中午时分进入纳瓦森林,他要采集给大强疗伤的草药。纳瓦森林方圆数百公里,古木参天,长满巨大的藤萝和奇花异草,还有各种野兽出没。
阿郎小心翼翼地用青铜刀砍去一些荆棘与灌木,清除前进中的障碍。一条牧羊犬跑在他的前面,它叫黑虎,老祭司离去后,这条狗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
森林里显得潮湿昏暗,到处是陈腐的落叶和团团飞舞的昆虫,间或有簌簌的声响和隐约的身影在晃动,那是猴子、狼或野猪在活动。
阿郎有些害怕,没有了老祭司在身边,一切都变得困难重重。他摸出师傅留下的护身符,这是一枚用象牙雕刻的湿婆印章。上面的湿婆,有三个面孔,他头戴牛角王冠,双足相抵,显得肃穆庄严。
阿郎嘴里颂唱着献给大神的赞歌,前面的路也渐渐开朗。他穿过一片密林,来到一个平缓的山坡,坡上开满灿烂的黄色野花,空气中沁着芬芳的香气。
阿郎突然眼前一亮,他看到在山坡尽头的密林边缘,开着一种花盘硕大的紫色花朵,那向天空竭力伸展的叶片浑厚美丽,枝蔓婀娜多姿,如笼着蝉衣青纱的绝色舞姬,在神秘的氛围中极尽诱惑。
“曼陀罗!”阿郎狂喜地向那成片的花海跑去,但脚下却是一空,他掉进了侏儒人的陷阱。
在纳瓦森林的深处,生活着平均身高不超过1.5米的侏儒人。他们发明了弓和箭以及用牛皮制成的厚厚盾牌,这些侏儒人以捕食野猪和兔子等小型动物为生,他们挖的捕获猎物的陷阱深三米,里面还有棘木和尖石,即使狮子掉进里面也无法轻易逃脱。
阿郎昏厥了一阵后醒来,听到黑虎在陷阱的边缘徘徊哀叫。阿郎的身体多处受伤,所幸都没有伤及骨骼。他的右侧就是一块几十公斤重的石头,如果掉下来碰个正着,锋利的顶尖完全可以穿透脆弱的骨头。阿郎感到哪儿都疼痛,上半身麻木得无法动弹,额头上湿漉漉的,好像还有血液在渗出。他呆呆地在那里发了一阵子傻,头顶的天空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想想自己刚刚成年就遭遇的一切,还有师傅的离去,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阿郎平时也喜欢哭,但基本控制在小声地抽泣和无声地掉眼泪两种类型,但今天他哭得毫无节制。荒郊野外,寂静无人,这一哭就哭得涕泗滂沱,惊天动地。
阿郎从来也没为自己胆小和怯弱而感到羞耻,但这一次的流泪让许多年后的他还耿耿于怀。因为,这一次他碰见了可爱的可爱。
他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爷爷,不是野猪哎,是个小达罗毗荼人!”
透过泪眼,阿郎看到一张粉白的俏脸,浮现在上方那个美丽的世界里,笑靥如花。
那是可爱,侏儒人的骄傲,所有男子的梦中仙女。
可爱挽着盘成几段的长发,光洁的前额上点着朱砂。身上围着虎纹猎衣,背后斜背着石弓和箭,赤裸的脖颈和脚踝上套着花环。她的爷爷也是侏儒人的祭司,背着散发着强烈气味的药篓,在她身后出现。一条叫蓝箭的大黄狗,与黑虎对峙着,发出低沉的怒吼。
可爱顺着一条长长的绳索落到洞底,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障碍,来到不知所措的阿郎身边。
阿郎仿佛觉得在梦里一般,看着那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细心地给自己包扎伤口,她的头发是那样的乌黑,她的体香是那么的醉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的白皙。而且,她又是那么的温柔……
可爱用绳子绑在阿郎的腰部,然后呼哨了一声,洞穴上的爷爷和大黄狗遂一起发力,将绳索向上拉。黑虎看出了苗头,摇头晃尾地跑到蓝箭身旁,汪汪欢叫。
阿郎忘记了疼痛,只觉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地向上攀升。他记得可爱的一只手揽着他的身体,一只手和双脚在洞壁上借力,犹如一只轻盈的壁虎带着他上升上升,一点一点地向头顶的天空接近。
阿郎还记得可爱身上的体香是一种比曼陀罗还醉人的芬芳,鼓鼓的胸脯会偶尔擦过他的脸庞,她的喘息是那么的动听。他不由得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大神啊,这个洞口能不能再高一点,这一刻能不能变得长久一些……
2.逃离
大强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对食物的需求也越来越强烈。但卫兵一天仅送一次牢饭和水,根本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而小达罗毗荼人又有几天没来了,他再没有其他的食物可以补充。于是,大强想到了逃跑,他要回到雅利安人族群中,他要战斗,他要替死去的那些族人复仇。
大强早就注意到了那个通风口。通风口由两根粗壮的木头钉成十字形,横嵌在头顶的石壁里,那里常常有湿润的空气和风吹进来。
大强也注意到卫兵送饭的时间大约是在早上十点左右。这样他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逃跑。为此他准备得非常充分。
这一天等卫兵刚刚锁上沉重的牢门,他就麻利地从地上跃起,狼吞虎咽地吃下今天和昨天特意节省下的两顿伙食——两个馍馍和几粒椰枣。他感到肚子有一点充盈后,便从卧着的草席下摸出一块早已磨得锋利的石子。
他将床铺下的几块木板和稻草卷起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平台,正好伸出手能摸到顶棚。他快速地撬开了通风窗,把它放到一边。通风窗后面是垒得有缝隙的石头,他抓住几块凸起的慢慢撬动,手掌很快地磨出了血泡。当缝隙越来越大,可以通过一个身体时,他尝试着用双手撑着两侧洞壁钻了进去。后面的情况比想象的要乐观,那里面是通风和通污水的通道,他开始匍匐前进。新鲜的风吹过来,他贪婪地吸了几口。越往前困难越大,石头的撬动也越来越沉重。
他不停地忙碌着,撬动,移走,再撬动……记不清已经工作多久了,他的手掌和膝盖已经渗出了鲜血,既疲惫又饥饿,困倦得眼皮上下打架。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但前方的这块石头却无论如何用劲,也纹丝不动。
这时耳边隐隐传来鸡鸣声,天亮了,他兴奋地想着,于是紧握石子撬进巨石的底部,然后浑身用力一顶,随着“啪”的一声,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不是想象中的旷野,而是一个宽阔的厅堂,里面一字排开石砌的灶台还在冒着炊烟,一个中等身材、体形丰满的女奴,正在扇着炉火。
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女奴吓得直起腰来,惊叫一声,就要跑开。
大强急忙叫了一声:“朋友,好人。”这是阿郎教给他的几句最简单的达罗毗荼语。
然后他极力地从洞口窜出。地面很高,他掉到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伤口撕裂,疼痛让他再次昏迷过去。
大强感到有一股甘露从喉咙流进饥渴的身体。他睁开眼睛后,看到那个年轻的胖女孩正费力地捧着他的头,从一只水罐里向他的嘴中喂食牛乳。
那女孩的眼睛漆黑明亮,像夜里跳动的星星。枕着少女温暖柔和的怀抱,让大强想起早已去世却留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母亲。
这里是酋长官邸的后厨房。女厨娘叫求求,她给大强端来面饼和水果。大强很久没吃过这么香甜可口的食物,像一只饿狼那样贪婪地吞食着。求求知道面前是一个想要逃跑的奴隶,留住他会有危险,但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温情,看着这个凶猛的男人像一只猫一样乖乖地坐在那里进食,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夜色已深,酋长大厅里的歌舞也已消散。求求悄悄打开厚重的木门,四顾无人,向藏在后面的大强招招手。大强早已填饱了肚子,换上了一件宽大的长袍,敏捷快速地闪出厨房。
他深深地向求求弯腰施礼,在抬头的瞬间隐隐看到女人眼中有着不舍和泪光。
大强坚硬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可是迫在眉睫的危险让他无法多去考虑。他飞快地转身,借着暗淡的光线,沿长长的通道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3.求爱
侏儒人的城倚山而筑。石头砌就的城堡,如梯田状垒成一道一道,这是保护他们不被外族人和凶猛野兽侵害的屏障。他们保持着原始生活的纯朴之风,他们没有奴隶,也不会种植和商品贸易。他们的生活仅仅是狩猎和制造狩猎用的工具,他们刚刚学会把吃不掉的猎物圈养起来。他们的祭祀也相对简单,没有那么多的雕像供奉,也没有繁琐的仪式和祭品。
由于个子不高,所以他们极力避免与其他部族的冲突,但打起仗来毫不含糊。可爱的父亲就是侏儒人最敬重的勇士,他在一次蒙古利亚人的入侵中,用火把点着了敌人夜间的营帐,并引来狼群,冲散了敌人的战马。那一夜的战斗让侏儒人始终津津乐道,他们大开杀戒,在森林里充分发挥了近身肉搏的短刃优势,杀得惯于在平原作战的外族人抱头流窜。
也正是在那一夜,可爱的父亲救出一名异族女子。那女子肤色如雪,金发碧眼,个子高出侏儒人半个身子。
后来她就成了可爱的母亲。不过,在侏儒人的部落里她始终郁郁寡欢,常独自一人爬到最高的山顶向西南方向张望。
听老一辈的侏儒人说,那个身材婀娜的异族女子嘴里常常哼着一曲非常悠长的歌,调子感伤而低沉。
来不及看可爱一眼,那个女人她就死于分娩。可爱的父亲一直守候到她变得冰冷,最后恳求老祭司给妻子涂上防腐的草药,然后备上一匹在战场上俘获的良种马,一骑南行。
他说,他要送妻子回家,妻子的家在西南方。
别人说:“那你知道那是哪里?你不要去,你找不到。”
他说:“她说过在那个方向,我会一直向那个方向走,直到碰到和她一样金发碧眼的外族人。”
别人说:“你不要去,你不要去,他们会杀了你。”
他说:“那好,我就死,这样他们会把我们一起埋葬。”
他就把那高大而僵硬的妻子放在马背上,向西面而去。那正是日落之时,那匹染成橘黄色的马和橘黄色的一个背影就向着橙红如血的太阳走去,直到与黄昏融为一片。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
给阿郎讲完自己父母的故事后,可爱长叹了一口气,眼神里透着难言的幽怨和孤寂。她从没看过自己的父母,一直跟着老祭司长大。
阿郎看得心一跳一跳的,恨不得说:“你别伤心,别伤心,我去,我去,我替你找他们去。”
可是阿郎不敢说,他喜欢可爱,却一点也不敢表示出来。
阿郎从小就善良得近乎懦弱,直到长到成人,他还是有许多事不敢说也不敢做。他从小就不喜欢当祭司,可是他不敢跟师傅说。他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可是他不敢问。他不愿主持祭祀杀人,可是他也不敢拒绝。
现在他悄悄喜欢上可爱,但是他不敢表达。可爱长得漂亮,身材挺拔得像一根毕钵罗树,眼波流转得像一缕霞光,走到哪里都是欢歌笑语,如轻柔的风拂过水面。
可爱实在是太可爱了,在她面前,阿郎自惭形秽。阿郎感到自卑,是觉得自己长得黑,也不够健壮,而且在可爱面前竟然哭过鼻子。
阿郎这段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伤势其实并不是很严重,是他故意装作恢复很慢、伤处很痛的样子,这样可爱才能常常照料他,跟他聊天,听他讲戈达斯城的故事。侏儒人对戈达斯城和达罗毗荼人很是敬畏和崇拜,长年定期地向戈达斯城敬献祭品,两个部族一直相安无事。那些出使戈达斯城的特使每次回来后,就极力夸耀城里的繁华和热闹,使生活在森林里的侏儒人心驰神往。
可爱同样对阿郎和戈达斯城充满好奇和向往,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在得到回答后就会像孩子一样地快乐和满足。这时阿郎的心情就会被幸福填满,可爱美丽的脸在他眼中成了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可爱常常会说,“是真的?”“呀,真想不到!”“会吗?”
阿郎的脸马上涨得通红,“真的!”“是啊。”“会啊。”急急忙忙替自己辩解。
阿郎有时会鼓起勇气说:“可爱,要是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在我伤好后跟我去看看。”
可爱回答:“好的,好的,可是,爷爷不会让的。”
那一刻总会让阿郎先是甜蜜后是忧伤。
可爱的爷爷是侏儒人的祭司。侏儒人的生活相对简单,于是相对达罗毗荼人的祭司,他的工作也要少一些,平时主要职责是给人看病和占卜。他对阿郎非常好,也常常请教一些达罗毗荼人的知识,达罗毗荼人的占星术和对湿婆的崇拜令他大为惊诧。
不管愿不愿意,阿郎的那点皮肉之伤还是慢慢地痊愈了,怎么装也无法掩盖伤好的事实。老爷爷就问阿郎想不想回戈达斯城,阿郎吞吞吐吐地说:“我想等到这里的狩猎节。”
狩猎节是侏儒人每个月都要举办一次的狂欢节,庆祝兽主保佑打猎成功、食物充足、身体强健。兽主就是管理所有森林里的飞鸟和走兽的神祇,据说它可以保护猎人不受野兽的伤害,而且收获丰盈。届时空地上会点起最亮最温暖的篝火,全部族人都围在一起又唱又跳,歌颂管理百兽的兽主之神,同时放纵一下,让自己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