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地儒侠:东方害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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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仁之光,天之心(二)

(3)罪人

哪里都有好人,“眼镜”履行了他的承诺,修好那只箱子,自己掏钱顾了一辆马车,把艾无差送到黄江旁边的一村子里,少女担心地问:“你不怕回去无法交代?”“他们只是怕担责任,其实也不是非要留你,否则我想帮也帮不上。”“大哥你叫什么名字?要麻木厌倦了杀人的事,就去我们大学教书吧?我看你也一肚子学问。”“你这样邀请叫我脸红。”“什么?你叫连红?连大哥,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在常家镇的西用大学有熟人,宽州府就两地儿肯定能找着我,另一个是十方观,有事没事常来坐啊?”

眼镜连红有些哭笑不得,挥手和她告别,艾无差走进村里一大户人家,见里面很破败,偌大的院落没住几个人,门口却有两官家打扮的差役站立两旁,最奇的是,它大门的匾额上竟然工工整整地写着“名教罪人”四个字。少女想歇一晚上,问两差役,他们笑道:“一对疯子,从不知休息,要不怕就住吧。”见里间一老头的身影一恍,少女一颠一簸跳过晾晒着的满院子向日葵,上前行礼道:“老人家,我路过此处,天晚无船,可否在这里歇个脚先?”老头没理她,她又大声说了一遍,另一屋走出一老婆婆道:“歇吧。他耳聋,又傻了,有事跟我说。”

原来老头叫年广久,几十年前曾是汾渭镇的主事,乃一方大员,朝廷重臣,善治理,长用兵,平乱治国,威名震于河洛,为前现任庄主之坐拥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也曾是白鹿书院的院长,乃国学大儒,一世师表,品性高古,学富五车,执着于教授圣人之学,播撒天道人德。按理说这是好事,它宽州府再热衷于焚书坑儒、再醉心于钳民之口、再擅长统一思想的本领,都不会把他怎么着吧?可事情有时候就这么可笑,那庄主醉心于真龙天子“君师合一”的优良传统,嫌他风头有盖过自己的嫌疑,又担心其手握重兵造了自己的反,对这个曾经称兄道弟的家伙日以继夜地惦念不已,假惺惺地三番五次要为他升官,给他让贤。这些,年广久都一概拒绝,并多次请求辞去职务一心教书,可庄主就是不允,他是这样想的:你不是很能吗?你不出点事我就是不让你下台,必须冒险留任,否则你那高本领、那大的影响,搁在民间我哪能放心、不更睡不着觉吗?还得落个嫉贤妒能的小人名头,以为我傻呀?哼,跟我玩心眼,看不玩死你丫的!

庄主就这样等啊等,可就是找不到年广久的错来,因为他是个工作狂、疯子,每天处理完政务,晚上自己掏腰包雇人渡过黄江,去给白鹿书院的学生秉烛授业,三十余年,从未中断过一天!起先庄主寄希望于他能过劳死,那样的话对双方都好,可他偏偏什么病都能扛过去;后来又想让他在黄江里翻船死,可那个叫朱张渡、跟他一般大的艄公比他还******犟,几百两黄金摆眼前,眼都不眨一下,撑船技艺还不是一般的高超;后来庄主私下里鼓噪起不少学生造他的反,可任凭学生当面吐他、扔他鞋,最恶毒的是故意占着茅坑不拉屎,逼着不让老先生解手,跟拍后又把他在垃圾堆旁边小便的照片发到小报上去,连这些他都安之若素!

宽州府大庄主越想越生气:不行,这么变态的人一定要除掉,否则必成后患,还得在学生身上想办法!我们宽州府的读书人真好,可算是国家一宝啊,不用可惜了。他不是沽名钓誉吗?那我就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尊孔重教运动,把学生的思想从老师的禁锢中解放出来,要通过对圣人的尊崇、对真理的追求来搞臭他,再把官职给撸掉,最后踩上三四脚!庄主对他子民们心里的把握很准:是啊,小时候有爹娘打我屁股,长大了又来个素不相干的老师要打我手心,还得他念什么都得跟着,凭什么他说的就是圣人之道,兴许我说的才对呢!

这场群众运动立刻被年轻人的热情点燃,后来的史料表明,当时年广久被揭露出来的恶习与罪行有三百部《论语》那么厚,但比较具体的也就那么几件:一是他小姨子十九岁才结婚(四十五年前),结婚时他脸红过,红得非常可疑,二是有学生发现他桌上的一本《论语》中有一根弯曲之物,经专家DNA认定确系他的毛而不是发(那本书是谁的未提及,只理所当然地猜测是他的),三是一次饭前跳忠字舞时崴脚了,轻慢了圣人,四是一农夫曾送他整担的白菜,疑白菜中藏有贿赂用的金砖,第五,便是有图有真相的“随地大小便”风波。据统计,当时发动起来的学生有五十五万之多,少数不是他的学生也说自己是,批判他的诗作后来结集出版,有名有姓的得意门生三百八十五人。另有十几名弟子因为思想挖掘的不深,揭露得不够深刻,诗作敷衍而被革职、发配或是削发为奴,当然,为此而受到提拔重用的弟子也有四十余人之多。

当庄主听手下汇报五十五万这个数字时,吓了一大跳,怒不可遏地拍桌子道:“什么狗屁夫子,分明离经叛道,要收买人心造我的反嘛!十恶不赦,罪诛九族!”虽然为此被连坐的老家好几个村子的人都被杀光了,但年广久与老伴却被离奇地判决“不得好死”,那就得让他活着受罪,什么罪最能刺痛他的心呢?不让他干最喜欢的事,白鹿书院刚开始被改成了“求是学院”,仅仅七天,又被换做“真理一言堂”,只要年广久一去堂院外,就有人群起而扔之,只要他一拿出书来,就有好多只功狗(即这次运动结束论功行赏时受封的小畜生)前来,一板一眼地朝他吠叫!

随后一年里,等庄主确定年广久傻了之后,便送他“荣归故里”(其实荣不荣的无所谓,故里已无一生者),派两差役日夜看守,以监督其不再教学、不准看书、不与人言。真是形势逼人啊,他竟然就多了一门手艺,那便是炒瓜子。老夫老妻先细心地把向日葵籽一个个脱光去壳,然后不放任何调味,就那样放热锅里翻炒,炒出的瓜子不只风味绵醇,尝着还有一种想哭哭不出来的感觉。而且他只去一个地点卖,就是过了这黄江,去如今的“真理一言堂”脚下卖。这一恍又几年过去了,年广久已经七十三岁,他的瓜子受到了热捧,有传言其可以益智,被私下里称作“益智牌瓜子仁”,又因为“瓜子”即当地俚语傻子的意思,所以他炒的瓜子就被传作是傻子瓜子,这样一来,那年广久竟然就成了足以益智的傻子!

(4)子仁

艾无差打量一下这院落,小倒是不小:四合院,七八间屋子,院子中间架着一口大铁锅,四下晾晒着一大盘一大盘的向日葵,屋子里全是满架子满架子的书,没有一处生火做饭的地方。看样子老两口像只能睡在其中一间屋子的砧板上,但上面厚厚的落灰又告诉她,几年来,夫妻二人从来没有睡过觉,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都在剥,时时都在炒,从未间断停歇过。屋子连张糊窗纸都没有,风呜呜地叫,却吹不走淡淡的墨香味儿,显然,书还都没有发霉。

步出屋子,老婆婆已经在烧锅加柴火了,艾无差问:“怎么这长时间,锅还没烧红吗?”老婆婆看了看,起身抓起一把脱下来的瓜子壳,往锅底撒去,霎时间,火势突然旺了,荜拨之声响起,黑铁锅变成了红色。旁边老头敏捷地跃进锅里,老婆婆把一簸箕一簸箕剥好的子仁撒进锅内,一会儿,烧红的铁锅透明了,老头的身体透明了,一粒粒饱满的瓜子仁透明了,天地突然间一片通红,像有无数雳炼的灵魂张牙舞爪,疯狂舞蹈。老婆婆不慌不忙进屋拿来一本书,朝老头扔去,老头两手一捧,那本书化作碎纸片,和老头、瓜子仁一起,都不落下,而是在空中翻飞。纸片烧着,变作一缕烟飘去了,上面的字却一个个落入锅底,瓜子仁也下雨一样落下,老头像游龙一般在里面翻炒。字迹消失的时候,一阵人肉焦糊的味道浅浅地传了过来,老婆婆瞅准时机,操起身边的特大簸箕,把老头和瓜子仁一起舀出锅来。夫妻二人气若游丝地累瘫在一旁,簸箕里炒好的瓜子仁兀自一个个兴奋地蹦着跳着。

艾无差看得泪流满面,原来老头不是炒籽,而是在炒仁。她进屋翻看,发现那么多书其实就只三本,即《道德经》、《论语》、《大学》和《中庸》,忍不住问:“这《论语》和《中庸》可以算是一本,怎么就炒这三本书啊?”回头却见那老头看着远处渐渐放亮的夜空,头一歪,死了。

老婆婆没有恸哭,她回头抓一把瓜子仁在手上,轻轻地笑笑:“老头子,这锅又炒的不错,都熟了,也没过火,等我过江给那群小蛋子们卖了,就来陪你。”艾无差问:“老婆婆,您的瓜子仁怎么卖啊?”“一文钱一粒。”“哦?可不便宜啊。”“要卖便宜了,小蛋子们随手就扔了。就这我还不卖给其他人:迷失不仁,吃了白搭。”“能卖出去多少啊?够你老两口顾着吃喝吗?”“嗨,吃什么、喝什么,我们随便要点饭就是了。能卖一粒算一粒吧,卖不完就种在书院脚下。”“炒过的又种?!那能长得出来啊?为什么不送穷人家的孩子吃?”“人怎么长不是一粒瓜子仁能决定得了的事。老头子觉得它种下去能长出来,撑船的朱兄弟也坚信不移。”艾无差也很愿意相信,便安慰她道:“再算上我就三个人信了。可你老人家怎么过江?”“每次都是朱张渡送的我们,风雨无阻,还不要钱。”

炒好的瓜子仁停止了蹦跳,安静地躺在簸箕里,像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甜甜地进入梦乡,少女痴痴地看着它们,忽然问:“我可以尝尝吗?”老婆婆点点头,无不忧伤地说:“你带的那么多书好像都认那《大学》和《中庸》,可今天我们炒的是《论语》,不过你想尝就尝吧,尝过了去锅里睡一觉,对你身上的伤有好处。唉!如果老头子能再多活个把年的,把你带的那些书也炒出来就好了。”少女端详着指间的一粒瓜子仁,只见它忽然间化作一缕香,飘进鼻腔,直入脑髓,于是迷迷瞪瞪地爬进铁锅,沉沉睡去。

艾无差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她眯着眼看看白花花的太阳,从那口大铁锅里爬了出来,院落门口两差役已不见,想起炒傻子瓜子的年广久,喊声“老伯伯!”见他瘦骨嶙峋地直挺挺死在院子当中,想起还要去卖瓜子的老婆婆又喊:“老婆婆!您走了没?一块吧?”寒风吹过,院子东南角的一棵老槐树下,挂着一女尸,放下来一看,就是那位婆婆。少女有些害怕,大声道:“重锤哥!你死了没有!”锅底下的灰烬堆里爬出个人来:“是妹子吗?这一觉睡得好死啊!”“咦?你病好了吗?怎么回事?”“我起初好像在烧红的铁锅旁,后来一阵读书声像是鞭子一样往我身上抽打,不一会,一位老婆婆指点我躲到大铁锅下,我就睡着了。”“看来你邪祟已去,是真好了。我也听到一阵一阵的读书声,好像好几天不停歇地读,想醒就是醒不过来。”“呀!妹子,你出落的如此典雅大方,满身的书香气息,端庄清丽不可方物啊。”“呵呵,刚说你好点就拍马屁了。”“嗨,就是还有点胸闷。”

二人把老两口埋在大槐树下,艾无差找来块石碑,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怔了半响,却走到大铁锅前,写了“子仁”二字,立在一旁,便默默离开。重锤想起什么,匆匆跑回去,艾无差呆呆的问他:“做什么去了?”重锤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嗨,我在二老坟前写了首诗,又把‘罪人’改成个‘圣地’,突发奇想而已,不知妥当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