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是个好天气。头家张绳和起床后走出房间,站在走马廊上放眼向屋顶上望去。太阳已经升起在三面山上,金晃晃地照射下来,浮沉楼的那一边屋顶上一片金光,好像在青瓦上滚动着,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那是阳光的声音,张绳和感觉到心情舒畅。
往天井看下去,那口井圆圆的,像是土楼的肚脐,铺着鹅卵石的井台很洁净,有一个中年妇女在那里洗着衣服。祖堂里,墙上挂着开基祖的画像,他的面目已经模糊不清,供桌上摆着一盘香蕉和柑子,香炉里烧着一把香……
张绳和饶有兴趣地向前走去,走到出挑在外墙上的瞭望哨,这里是五寮坑的制高点,远可看到三面山缺口处的小坡岭,近可俯瞰整个村寨的情形。
土道上,大人在行走,小孩在奔跑,鸡鸭在觅食,土楼里,女人在天井里洗衣,男人在廊道上泡茶、吸烟、闲聊……整个五寮坑一片安详的气象。
张绳和走回到房间门前的廊道上,泡茶的水刚刚提回来,清亮亮地闪晃着,他看到张南清正要走下楼梯,就招手让他过来。
“头家你叫我?”张南清大步地走了过来。
张绳和一下想不出有什么事,挥挥手说:“哦,没事,你去吧。”
张南清恭敬地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走下楼梯。张绳和突然想起来了,张梅枝是他的妹妹。他心里对自己说,你怎么变得没记性了?
张梅枝第一次替代张美金来给他送饭时,他一下没注意到已经换人了,听到她开口说“头家我走了”,这才奇怪起来,“缺嘴金”说话会漏风,而这声音却是十分圆润。他定睛一看,原来换了一个妹子。他一下有些看呆了。
头家,你怎么这么看人啊?你没看过我吗?
哦,哦,你是有些面生,又有些面熟……
我跟我兄来这里好久了,我兄就是给你提泉水的那个,我在伙夫房,我叫梅枝。
哦,哦,我想起来了,以后就由你来给我送饭。
张绳和想起来了,梅枝长得像那个他曾经最满意的博平圩妓女,身材饱满,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会说话一样,声音轻柔,有如他泡茶用的泉水,当然床上功夫也是十分了得,好长时间他对这个博平圩的妓女念念不忘。现在,他恍然看到她又来到他身边了,跟她相比,张梅枝显得年轻一点,神色里多了一些淳朴的本色。
昨天傍晚,张梅枝给他送来两只芋包和一碗仙草冻,他听到小腹里有一个声音响了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她一动也不动,那手多肉,好像没有骨头一样,抓在手里像缅甸玉一样润滑,他说你晚上到我这里来,她说我不要,把手抽了回去,腰肢一扭,转头走了。晚上她来了,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地问,头家你晚上叫我来有什么事?他眯眯地笑着,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好像有些忸怩地坐了下来,他就用手摸她的乳房,她扭着身子,说着不要不要,呼吸像一只小风箱似的,一下一下急促起来。他把她抱到床上,她半推半就的,更挑起了他的欲望。那些从博平圩来的女人在他床上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张梅枝有一下没一下的并不坚决的抵抗,反而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新奇的趣味。
张绳和像往常一样,自己动手烧开泉水,便开始泡茶,悠闲地喝了几杯之后,他突然想到村寨里走走,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到村寨里走走了,五寮坑不大,但是走在村寨里会让他有一种王者的感觉。
当张绳和走出浮沉楼时,五寮坑的男人们已经出工去了,村寨里显得有些空寂。他背着手走在土路上,东看看西望望,有时看到鸡在地上觅食,他也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看一阵子,有时看到路中间有一块石头,他就弯下身子把石头扔到路边。走在路上的老人、妇女看到头家,都恭敬地向他问好,他一律微微一笑地回礼。
张绳和走进浮祥楼,在楼门厅站了一阵子,掉头出来,又走进了浮禄楼。这座楼的祖堂设成一间学堂,本族的教书先生张其懋正在给十来个学生领读古文——庄子的《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张先生读一句,学生跟着读一句。张绳和站在廊道上看到学生都是很认真的样子,嘴巴张得很开,声音发得很响,便不停地点头赞赏,缓缓走了。
头家最后来到浮昌楼,在五寮坑的五座土楼里,它是最迟夯建的,却是最简陋的,连天井里的地都没有填平,这里一个坑,那里一个穴,下雨天便成了肮脏的水池。浮昌楼是在张绳和父亲手上夯建的,好像一开工后,父亲就生病了,病恹恹的一直没有起色,到了浮昌楼“出水”那天,父亲突然病逝。父亲的出殡一下成为头等大事,接着他正式接手父亲的职责,每日忙乱,没办法顾上浮昌楼,只能把它草草完工。
楼门厅有个老人在用米碓磨米,他看到头家时说:“头家,好罕啊。”张绳和微微一笑,伸手从谷箩里抓了一把米,看样子成色还不错,又洒了回去。他走到廊道边上,往对面的祖堂和楼上的披檐看了看,然后向楼梯走去。
张绳和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他走到了二楼,有一阵怪异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里,他耸立起耳朵听了听,听不出是什么声音,就好奇地向发出声音的禾仓间走去。
走到直棂窗前往里面一看,张绳和心头不由一缩,他在这里看到了已经许久不见的原配夫人江茶,这个疯茶婆又变了一副形象,头发高高梳起,脸上很干净,身上也很干净,表情呆板无神,她手里捧着一只酒瓮,显然里面没有装酒,而是装了别的东西,那怪异的声音正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疯茶婆没有看到张绳和,但是张绳和看她一眼,却是白日见鬼般的胆战心惊魂飞魄散,慌忙转身走开,大步地走下楼梯,最后几级楼梯干脆就跳了下来,他一跳到廊道上就跑了起来。在灶间里的人看到头家这般慌乱失态,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0
张绳和回到浮沉楼四楼的廊道上,心里还是心有余悸地怦怦直跳,他连喝了几杯茶,稍稍压了惊。他想起来了,疯茶婆那是在做“蛊”,俗话又称作“瓜鬼”,这是一种极为离奇恐怖的秘术。他记得小时候,每当他哭啊吵啊不肯睡觉,母亲说一声“瓜鬼来了”,他立即紧闭嘴巴,不敢出声,直往母亲的怀里钻。
疯茶婆那酒瓮里不知放置了多少虫子!“蛊”的做法有多种多样,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最常见的做法是这样的:抓来各种各样的毒虫害虫益虫,蛇、蟑螂、蜘蛛、蚱蜢、水蛭、蜥蝎、蜈蚣、蚕蛾、蝎子、蝼蛄、蝙蝠、蚂蟥、蝉子、蟋蟀、蟾蜍、白蚁、蚯蚓、蜻蜓、老鼠、青蛙、壁虎、苍蝇、虱子等等,一百多种虫子一起放在一只密闭的瓦罐里,让它们互相残杀互相吞食,然后念着咒语将瓦罐埋在地下,一年后打开瓦罐,里面只会剩下一只不死之虫,蛇就叫做蛇蛊,虱就叫做虱蛊,更多的情况则是产生一种世间未曾见过的异物,形状如蚕,色泽金光闪闪,这叫做金蚕蛊,据说是所有蛊中最毒的一种,只要取那么一点点,偷偷放在别人的食物之中,此人必定中蛊,中蛊之后总是没来由地肚子痛,然后几年后就会莫名其妙地死亡。做蛊的都是妇人,方言里叫她“瓜鬼婆”,据说“瓜鬼婆”每到一定时间就会因自身蛊气发作而全身发痒难受,非找人放蛊不可,如果找不到仇人放蛊,就随便找一个人,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不能放过,因为她要是不放蛊,自己就会被蛊死。
在张绳和五六岁的时候,五寮坑有一个“瓜鬼婆”,她是从外乡嫁过来的,开头也像所有的土楼女人一样,上山采茶,回家做饭,生儿育女,有一年,先是她儿子被蛇咬死了,接着女儿又被雷电打死,她就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不久就养起蛊来了。女人在养蛊之后,容貌随即会有一种奇怪的变化,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好像一夜之间,这个“瓜鬼婆”的眉毛全都掉落了,头发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而脸上却长出了好几根杂色的毛,眼睛像炭火一样红,身上的衣服特别干净。那时候,村寨里所有的孩子都非常害怕她,一看到她就吓得屁滚尿流,夺路就跑,谁也不敢正眼看她一眼,闹夜的小孩一听说“瓜鬼来了”,便再也不敢出声了。一年内,她的公公、丈夫、小叔子接连病死,大家都认为是被她蛊死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时候连大人们看到了她,也一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
为了土楼生活的安宁,张绳和的父亲召集了几个长者在浮沉楼的祖堂秘密商议,毫不费劲地达成共识:“瓜鬼婆”一日不除,五寮坑就一日不宁。他们决定秘密结果“瓜鬼婆”的生命,可是让谁来干呢?连看到她都感到害怕,还有谁敢近到她的身边?这真是个难题。老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是给赏,应该有人愿意干吧?可是张氏族产悬赏十块大洋、二十斗稻米,还是无人问津,张绳和的父亲一下把赏额提到大洋三十块、稻米五十斗,这才有人出来说愿意试一试,这就是张大肥的父亲和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