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色微亮,茶山上晨雾飘荡,像一群游移不定的白色幽灵,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一株株矮胖的茶树从晨雾中突显出来,一点点的翠绿、一撮撮的翠绿、一片片的翠绿满山遍野地摇晃着,好像发出一种叮叮当当的翠绿的声响。
这就是闽西南土楼乡村的茶山,绵延几百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茶山。但是这里的茶山已经离张南清家的茶山很远很远,在一株茶树下蜷着身子沉睡的张南清此时梦见了张坑村的茶山,高低起伏的茶园,茶树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身处异乡的人总是在梦里回到故乡。
这里是闽西南土楼乡村一个比较大的村落——五寮坑,这时,五寮坑头家的监工张老列晃着肩膀,跟在一群采茶工的后面,踢踢踏踏走上茶山。山风把他宽阔的黑绸衫裤吹得一阵肥一阵瘦,突然他站住了,看见前面的茶树下有两个人,一个蜷着身子,一个弯腰趴在竹箱上,他们显然还没有睡醒。
张南清还沉浸在梦中。不过梦境已从茶山转换到长祥楼,他梦见一把火像蛇一样爬上门楼爬上木梯,二楼禾仓的所有茶米在烈火中劈啪作响,焦香的茶味四处流逸。他看见许多人从土楼里跑出来,他看见老爸很安详很认命地在火中一动也不动,他看见自己和小妹从杂草丛中钻出来,他还看见自己在逃亡路上步履匆匆。
“哎,哎哎,”张老列走到张南清身边,抬起脚踢了他几脚。
张南清全身一抖,猛地惊醒过来,他满眼眼屎糊得很紧,费力睁开眼睛,太阳光又把他逼得细眯起来。
茶山上雾气飘散了,太阳光金晃晃铺了半面山。
“你是什么人?你在这里干什么?”张老列说,他转头看到了张梅枝,正从竹箱上抬起脑袋,原来是个妹子,头上的发式已经弄乱了。他眼里立刻放出闪闪的光亮,“哼哼,你们是露水夫妻呀。”
“不是,我们不是,我们是张坑村的,她是我小妹。”张南清咬着牙站起身,他看着张老列像发酵面团一样的胖脸,一时无法判断此人的身份,但看样子不是个坏人。
“张坑村是哪里的?你们怎么来到这里?”张老列说。
“我们……我们想去梅州。”张南清说。
“梅州多远啊?呵呵,你们去梅州干什么?”张老列一笑,眼睛便陷落在厚厚的肉窝后面。
“我们,我们家没了,只有回梅州的老家看看。”张南清低低地说。
“梅州很远的,我们这里还要用人,你们不如留在我们这里。”张老列走到张梅枝身边,上下打量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张梅枝两天前精心梳成的“客人头”已经散乱,使她看起来像是生过孩子的妇人,她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一脸茫然。
“我们头家是个很好心的人,你们留在这里是不会错的。”张老列说。
“兄,我们……”张梅枝抬起头对张南清说,说了一半就断了,又低下了头。
“我们不去梅州了,梅州在哪我们也不知道,到那里有没有亲人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如就留在这里,”张南清对妹妹说。他肮脏的脸上绽开笑容,感激地拉住张老列的手说:“头家,我们留在这里,我们、饿了……”
“我不是头家,你们叫我列叔就行了,”张老列向前面走去,叫住了一个采茶工,向他拿了两草袋的饭包。
5
在方言里,“寮”是草屋的意思,但是在五寮坑,这里却有五座庞大的圆土楼。从茶山上往下看,一群环环相连的圆屋顶,错落有致,疏密得体,和谐而壮观,像是一朵怒放的梅花,又像是漂浮在空中的神秘异物。走进村寨,举目便是圆圆的土墙,让人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不由有一种恍惚不安的感觉。
张南清跨出的脚在空中停留了一下,他感觉到身体内部有一种东西咕咚往下沉。
前天刚刚逃离土楼,这时候又跨进土楼了。
这是一座陌生的四层土楼,比他家长祥楼更恢弘,更气派。大门门楣上题了三个苍劲大字:浮沉楼。
张南清跨过石门槛时,立即感觉到身子往上浮起,好像空中有一根线系住他,把他提了一提,而当他双脚踩下,整个人在恍惚不安中好像沉了下去。
最后一道夕阳涂抹在披檐上,血红血红,这种熟悉的景象使张南清心里渐渐生出一种温暖如归的感觉。他从肩上卸下装满茶菁的麻袋,长舒一气。
摘茶的人陆续扛着大袋的茶菁回到土楼,门厅和祖堂垒起一袋一袋的茶菁,发散着新鲜而湿润的气味。张南清看到他妹妹张梅枝是和张老列一道空手走回来的,那个竹箱被张老列提在手上。
“头家,”他连忙迎上去。
“我不是头家,你叫我列叔就行了。”张老列说。
“哦,列叔。”
“我带你们去见头家,头家是我表哥呢,他是个很好心的人。”
“列叔,”张南清说,“你也真是一个好心人。”
三双脚在楼梯上发出轻重不一错落有致的声音。这声音使张南清想起叠茶包,一只一只扔上去,啪啪啪地响个不停,两只茶包相撞不仅撞出声音,也撞出了一缕缕茶味。张南清突然闻到茶味,让他一瞬间停住呼吸,一股极其浓郁而清新的芳香像一根棍子对准他的鼻子敲了一下。
那是什么茶啊?张南清发现自己骨髓里对于茶原来是多么的敏感!
走马廊上摆了一张小巧的茶几,上面一套名贵的紫砂壶首先吸引了张南清的眼光,他看到茶壶袅袅升起一缕缕热气,像女人的腰肢在空中婀娜曼舞。茶几旁边的竹椅上躺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面目白净,眉毛有如一片泡在水中的纤细的茶叶,显得非常慈善。他两个手指头捏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小茶杯停在双唇间,极浅极浅地啜了一口,便陶醉地合上眼,两条眉毛像遇水的茶叶一样优美地舒展开来。
“头家,”张老列轻声细语地说,“你昨天交代多找几个帮手,今天我找来了两个人,他们是兄妹,还是我们姓张的宗亲。”
那个竹椅上的中年人就是五寮坑的头家张绳和,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们原来是张坑村的,可是我们家没了,我们想到梅州去……”张南清说,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知道梅州,很远啊。”头家张绳和点点头说,“梅州也是我们客家人的。我们客家人从中原来到这里,不少人后来又迁移到梅州去。你们留在我们五寮坑,我们五寮坑是个好地方。梅州很远的,你们是走不到的。”
“我们先留在这里……”张南清说。
“你们留在这里好好干,我们五寮坑是个好地方,闽西南几百里土楼乡村,你再也找不到比五寮坑更好的地方了。”张绳和说着坐起了身子,看了看张南清,又看了看张梅枝,不由点了点头。“你们多大了?”
“我二十三岁,我妹二十一,”张南清说。
张绳和又点了点头。
张老列推了张南清的肩膀一下,说:“还不赶快谢谢头家?”
“感谢头家。”兄妹齐声地说。
张绳和淡淡一笑,说:“我们都是清河堂张氏,天下张姓都是一家,你们不必客气多礼,只要你们在这里听话肯干就行了。”
6
五寮坑三面环山,只有西面开一个小口,一条坎坎坷坷的小路和一支弯弯曲曲的小溪一起向山外延伸。小溪里有一架古老的水车,转着白花花的流水。三面山像三个人并肩而立,分别叫作公山、公母山、母山,山脚下有三眼泉,注入三口上面相距甚远而下面相通的潭,依次是公潭、公母潭、母潭。三面山的下端是层层梯田,种植水稻,上端则是茶园,金黄和翠绿浑然一体,这种熟悉的农业景观使张南清明白他实际上并没有远离家乡,他依旧处于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崇山峻岭之中,家乡可能就在另外一面的山坳里。
头家张绳和委派张南清干的活十分轻松,大约只需半点钟,而且干完了,就可以整个上午不再干其他的事情。这就是每天卯时之间提一只铜水桶,在山脚的三眼泉下各接九勺水回来。二十七勺正好满一铜桶,而一铜桶水,正好是张绳和一天泡茶的用量。茶道讲究水质,其中以泉水为上,井水次之。
那泉水在五寮坑便只有张绳和一人能够享用。
张绳和是一座精确的时钟,每天准六点起床,在走马廊上站着看看天空,等水提来了,便自己动手烧水。
一个别致的火铜炉,锃亮的炉壁上缠绕着两条龙,一凹一凸,栩栩如生。火铜炉上坐着一只古拙的精铜壶,好像一只长歪的葫芦,壶嘴上轻含一个巧妙的银哨。张绳和揭开桶上的铝盖子,拿起檀香木勺从铜水桶里舀了一勺水,只见这水永远是这样清、亮、凝,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他徐徐将水倒入精铜壶,壶里传出叮叮咚咚极悦耳的声音。
张南清在一旁听得有些呆了。他看到张绳和神情专注而平静,把水倒入壶后,起身走进一个房间,提出一只精巧的竹篮,半篮子的龙眼干核一个个像褐色的眼珠子一样,坚硬结实。张南清突然想,那要是打在眼睛上,眼睛肯定要瞎掉的。
张绳和抓起一把龙眼干核送进铜炉,引燃。火苗是蓝色的,在褐色的龙眼干核上小心翼翼地颤动,忽然像一只小鸟一下子窜高起来。张南清看到铜炉口火焰闪闪,炉壁上的两条龙也闪射出光亮,仿佛一眨眼就要腾空飞起了。张绳和用修长的两个手指,捏起一粒粒龙眼干核轻轻丢进炉里。这时,壶嘴上的银哨响了,表明水已经烧滚。张绳和起身走进卧室,捧出一只锦缎盒,把一套名贵的紫砂茶壶取出放在小茶几上。
在闽西南土楼乡村,茶就叫做茶米,谁不是天天在喝茶?可是有谁是这样喝茶呢?张南清感到无比惊讶,原来茶有这样的喝法,原来有这样喝茶的人!他想起了老爸,随便抓一把茶就塞进那个肮脏的茶壶,不管水是猴年马月烧的,冲进茶壶,五指捏起茶壶就往豁嘴的茶杯里倒;而自己呢,原来是一点也不喜欢喝茶的,偶尔喝一点,便要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铜炉里的火暗下来了,但铜壶嘴上的银哨还在咝咝作响,好像活泼欢快的鸟鸣。张绳和提起铜壶将茶壶和茶杯洗涮一遍,然后打开有两重罐盖的铝罐,用银匙舀出一匙纤细结实、闪着黑色光泽的茶叶。顿时,茶叶的香气溢满整条走马廓,溢满整座土楼。
把滚水冲入茶壶,立即把茶水倒尽,重新冲入滚水,然后斟茶入杯。在一片鲜醇芬芳的包围之中,张绳和往竹躺椅上躺下来,长舒一声,然后半折起身子,端过一杯茶放在鼻子前面嗅一嗅,这才把茶杯送到他那薄如茶叶的唇边。轻轻嘬一口,咂咂唇舌,只觉得有一股奇香上通鼻脑,下沁心脾,整个人飘飘欲仙。
张绳和就这样开始他每一天的生活。
张绳和的先祖是南北朝时期从中原迁徙而来的,先于闽西宁化拓荒、繁衍,后有一脉支系流向台湾,一脉支系流向广东又折回闽西南交界地区,这也就是五寮坑一世祖。族谱载至张绳和已有三十九世。他从懂事起就知道,五寮坑的五座土楼、上千亩茶山和七百亩稻田都是属于他老爸的,而这一切这时全部掌握在他的手中,因为老爸已经作古,他成为五寮坑这个小小王国的最高统治者。
张绳和是在完婚后开始嗜茶如命的。他的妻子是永定一个江姓茶商的女儿,名字正好叫作一个“茶”字。
闽西南土楼乡村的婚礼仪式繁杂而冗长。从清晨折腾到晚上,年方二十的张绳和又疲惫又亢奋,他多么想把自己和新娘子关进四楼的新房,在床上做一场急切的宣泄,那一时刻他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可是他们还要端着大红茶盘,一桌一桌地轮下去,向每个食客敬茶,同时接受他们粗俗的调侃与善意的祝福。临近子夜,宴席终于散去了。新娘子在张绳和笨拙而又有力的剥夺下,终于袒露出丰满性感的肉体,他全身打颤地把自己贴上去,他脑里不停地旋转着这样一个词语:吃茶,吃茶,吃茶。喝下一杯茶是吃茶,把新娘子江茶干掉也是吃茶。张绳和渴望的是后者。然而他太急切了,好像往茶壶里冲水,匆忙之间把滚水冲到了茶壶外。初次的失败使他一直失败下来。他一直想着吃茶、吃茶、吃茶,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往肚子里送下一杯又一杯的茶水,满肚子咕噜作响的茶水使他产生一种自己是吃茶大仙的感觉。他确实也成了吃茶大仙。有一天,他在二楼的一个茶仓数点茶包。小小的房子里溢满茶香。妻子江茶此时正好从门前走马廊走过,他立即把她叫进来。江茶这个“茶”字以及真实的茶香一起刺激着他的欲望。他把江茶搬倒在茶包堆起的茶山上。他感觉自己提起了一壶沸腾不已的水,准确地冲入茶壶。啊,好香的茶!这是他第一次的成功。从此他只有把妻子江茶拉到茶仓的茶包上,他才能得心应手地泡一壶好茶。一年后,江茶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十多岁的时候病死了,江茶也就生过这么一个儿子。江茶好像一把茶,越泡越淡味,终于让张绳和不喜欢喝了。与此同时,他对于另外那种从山上常绿灌木生长出来、经过精细加工的茶日益上瘾。茶就这么像饭菜一样进入他的生活,而江茶逐渐变得古怪以至精神失常,好像一把走味发霉的茶,被随便扔在哪儿的角落里。
精美的乌龙茶胜似琼浆玉液,在张绳和身体内部舒缓地流动。张绳和听着它们像温存的手轻轻抚爱胃肠肝脾而发出美妙声音。他就这样躺在竹椅上,像一片茶叶躺在茶壶里静静不动。多年来,他一次也未曾吃过早饭,只要喝几杯茶就行了。
茶其实也就是饭。茶米,茶米,茶也就是米。茶米,这真是一个寓意深远的叫法,茶香时时缭绕着张绳和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