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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梦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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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寮坑人看过了杀人,以为接下来该看张梅枝的热闹了,像她这种事情,被土匪或者当兵的(民团、国军等等)强奸,以前在五寮坑也偶有发生,那受害的女子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然后要么上吊,要么投潭,要么吞断肠草,然后大家过年过节般地手忙脚乱地抢救,有救活的,也有死去的,总之要有些热闹给人看。张梅枝是在洞房花烛夜被人强奸的,这是五寮坑亘古第一回事,这是多大的耻辱啊,她还有脸见人吗?

接连几天,张梅枝没有露面,五寮坑人也没有听到她的一丝声响。张老列每天都是怒气冲天的,时不时就扇她一巴掌,或者抡起木棍揍她,她只是咬着牙,连哼一声都不哼。

“贱女人!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你怎么不去死?”张老列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他的声音像刷锅底一样刺耳,他要让全五寮坑人都知道,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不能容忍这种事情的。

“贱女人啊!我怎么就这样衰,摊上你这个贱女人?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还有脸活在五寮坑吗?”张老列声嘶力竭的,突然就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不停地甩着。

张梅枝蓬头垢脸地坐在床上,神情麻木,两眼像傻子一样呆滞,斜斜地盯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贱女人啊贱女人,奸你的人一枪毙了,死了,你也可以去死了。”张老列又突然站起身,脸露凶相,眼光刺一样刺着张梅枝。

“你也知道我跟头家睡过,你怎么就不说我贱?你怎么还要娶我?”张梅枝说,这是她几天里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喑哑粘滞。

“头家,头家是什么人?你能跟头家睡,这是你的福气。”张老列说。

“多少人想跟头家睡还轮不到呢。”张老列说。

“你以为你有那个命啊,你这个烂货,现在头家一听说你的名字就觉得臭不可闻了,你想跟谁睡?你到地狱里跟那个死鬼睡还差不多,对呀,你怎么不去死呢?”张老列觉得他只有不停地打骂,才能消除那天晚上的奇耻大辱。这时张老列注意到她右手上的玉镯,一手抓住她的手,一手就从她的手腕上把玉镯脱了出来。

“你还有脸戴头家的玉镯?你玷污了头家的名声,你玷污了我们五寮坑的名声你知不知道?”

“你这个没爸没妈的扫帚星,我不休了你我哪还有脸活在五寮坑?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再给我踏进浮沉楼一步!”这是张老列最后对她的宣言。

不知过了几天,张梅枝从浮寿楼她原来住的卧室走下来,像一个木偶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天井里,她一手抱着一木盆的衣服向井台走去,井台边有几个妇女惊讶地看着她,有个女人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掩住嘴没说出来,一个个噤声地走开了。

她放下一只水桶,从井里慢慢提着水上来,哗啦倒在木盆里,就蹲下身开始搓衣服。

这是她事后的第一次亮相,接着就常常可以看到她像是梦游一样出现在五寮坑的各个地方。

人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

一个小孩不知是受人唆使还是自己想的,跑到她面前吐了口水,又摇摇晃晃跑开。

张管家来到她面前,告诉她明天开始不要到伙夫房了,另外安排她到茶山上摘茶。

张南清走到她面前,黑着脸告诉她,他没有她这个小妹了。张南清说:“你真丢脸啊,你怎么不去死啊?”张梅枝定定地看着张南清,许久都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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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张南清开始着迷下“西瓜棋”。在土楼的石门槛上、廊道上,用瓦片画一个西瓜状的圆形,中间画出十字线,两线交接处画一个小圆,十字线与圆相切的地方再画一个半圆形,对弈双方各有六个仔,随便用草梗、土块、碎石子都行,这些仔都是英勇无畏的战士,自由地四处出击,包围住对方的仔就可以吃掉它,全部吃掉就是获胜了。

这种规则简单、取材方便的“西瓜棋”在闽西南土楼乡村到处盛行,张南清以前也是下过的,但是最近他才感觉自己参透了其中的玄机和奥妙,他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无穷的乐趣。只要一闲下来,他就先画好棋盘,准备好仔,然后找人来下,有时是强硬把对方拉来的,“下一盘吧,下一盘吧,”他语气里带着恳求。

“你水平太臭了,我不跟你下,”有人就偏起头说。

“下一盘吧,谁知道谁输谁赢?”张南清说,“我跟你赌,你敢不敢?”

“赌什么?跟你赌谁不敢啊?”

张南清总是输多赢少,常常是不经意间,三下五下,自己的仔就被对手逼到绝路上。“再来一盘,再来一盘,这盘我一定赢了。”他总是不服气,非要跟人拼搏到底不可。

这天中午,张南清缠住了住在浮昌楼的光棍张永乐,“下一盘,就下一盘,”他抓住张永乐的手,不让他走上楼梯。

“你下午没事,我下午还要上山呢。”

“下一盘,你怕了?”

“我不跟你下。”

“我们来赌一盘。”

“赌什么?没意思。”

以前赌的大多是可以卷几根烟的一撮烟丝、一粒鸡蛋,或者赢家刮输家几下鼻子、弹几下耳朵,像是小孩的把戏。张永乐推开张南清的手,向楼梯口走去。

“你睡什么睡?你又没老婆可以搂着睡,我跟你赌一次大的。”张南清说。

“什么大的?你老婆让我摸一下奶子?”张永乐说。

“行,就赌我老婆的奶子让你摸一下。”张南清说。

张永乐呵呵笑着,两人就走到石门槛上,画棋盘捡棋仔,摆开阵势就厮杀起来。张南清先是吃掉了张永乐的一个仔,正想扩大战果,谁知对手一个反包抄,一下吃掉了他的两个仔。张南清由坐而蹲,一拍大腿,接连又被吃掉了两个仔,他最后剩下两个仔,无法对对手形成包围,只能束手待毙。

“哈哈,你输了,你老婆的奶子要让我摸一下了。”张永乐喜气洋洋地说。

“来,再下一盘。”张南清迅速摆好了双方的棋仔。

“我不下了,我只摸一下就行了,”张永乐转念一想,“你让我摸她的奶子,要是她不肯我不是白赢了?她是你老婆,她还是我表妹呢,她怎么肯让我摸啊?”

张南清趴到张永乐耳朵旁边说:“她每天晚上很早睡,一睡就睡得像死猪一样,我打开门让你进来,你走到床前摸她一下,她也不知道是谁呢,这样你看行不行?”

“真的?你不会骗我啊?”张永乐感觉到全身都发热了。

“哪会骗你?再下一盘吧。”

晚上张永乐来到张南清卧室外面的走马廊上,他按照约定的暗号咳了一声,张南清一下打开卧室的门,探出头示意他走进来,手脚轻一点。三十几岁的老光棍张永乐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如愿以偿地摸到了人家老婆的奶子。虽然只是摸了两下,但是留在手心上的感觉足以令他回味许多天了。从此之后,他成了张南清最忠实最铁杆的棋友,反过来变成他时常缠着张南清下一盘了。

张南清晚上睡不着觉,就用手指在张美金背上画一个圈,当作是棋盘,自己跟自己下起盲棋。我吃掉你,呵,你输了,哎呀,我被你吃了一仔,唉,这盘我输了,来,再下一盘。他在心里默念着,有时就突然说出了声。“吃掉你,呵呵,我赢了!”

“你在我背上搞什么鬼啊?”张美金突然翻过身来,原来她并没有睡着,“你想要做那事,你就上来。”

“我不爱做,”张南清说,“我在下西瓜棋。”

“下你个死人骨头,”张美金嘟噜一声,又翻过了身子。

张南清的两边口袋里,一边放着一把茶叶,一边放着西瓜棋仔,这是他用破瓷片、碎石子分别做出来的,每个就像西瓜仔那样大小,还用心地磨去了棱角,就放在口袋里,遇到对手随时可以派上用场。这天中午,他坐在浮祥楼的楼门厅,在这里等着有人来跟他下棋。中午时分的五寮坑,像午饭后的人一样昏昏欲睡。张南清坐在槌子上,却显得很有精神。他看着张老列背着手向浮祥楼走来,他不想动,但他还是站起了身,“列……列叔,”他的舌头僵硬地动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这个曾经当过一天他的妹夫的男人,虽然每天都在伙夫房见到,但那里总是有许多人在场,他们没有说过话。

“你在这里干什么?”张老列看了他一眼。

“我没事,”张南清说,“你要下西瓜棋吗?”

“我听说你每天都在跟人下西瓜棋,好,我跟你下一盘。”

张南清在石门槛上画了棋盘,从口袋里摸出棋仔,一一摆放。“你先走吧,”他说。张老列捏起破瓷片做的棋仔,就往前走了一步。

第一盘棋,张南清输了,他抓着张老列的手,要求再下一盘,这一盘还是输了。“我不跟你下了,你不是我的对手,”张老列站起身说。

“再下一盘,我们来赌个输赢。”

张老列笑起来,说:“你也敢赌?赌什么?”

“赌我输了,我老婆的奶子就让你摸一下。”张南清说,这是他向第二个人提出此种吸引人的赌法,否则他怕对方不愿意赌了。

“呵呵,有意思,”张老列说,突然他眉头一皱,开口骂道,“我干你佬,你老婆是我堂侄女,我怎么摸她的奶子?你妹那么大奶子,我摸都不爱摸了,我摸你个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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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枝在五寮坑度日如年。她在茶山上采茶,一片片茶菁摘到茶篓里,倒在茶包里,然后一包包扛回土楼,她发现五寮坑最多的东西就是茶菁,总是摘不完了,摘完了它又长出来,可是还有一样东西比它更多,这就是日子,今天过去了,明天又来了,无穷无尽,她看不到这日子的尽头在哪里。

整个五寮坑被一片茶叶的气味紧紧裹住,这种气味使张梅枝感觉到快要窒息了。她每天跟在大家后面出工,又跟在大家后面收工,干活时总是尽量地离开人群,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干着。回到土楼里,她随便做一点饭菜填饱肚子,如果不用到井台洗衣服,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她是一个弃妇,她更是五寮坑的耻辱,她知道人们希望她怎么做,可是她一想到那些死法她就害怕了。

一天夜里,她在沉沉的睡梦里好像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猛地折起身子,从床上走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开始了梦游。

月光如水,泻满土楼的天井。张梅枝在走马廊上走了一圈,从楼梯下到二楼,又环绕廊道走了一圈,然后走到了一楼,走到了楼门厅。紧闭的大门像是一堵悬崖峭壁,粗大的门闩像是威武的黑脸汉子横躺在中间,她走到门边,似乎只是轻轻一抱,就把门闩搬下来了,她拉开大门一小缝,像一道影子倏地闪了出去。

站在土楼的门埕上,一股新鲜湿润的空气从三面山是浩浩荡荡地吹来,像看不见的波浪不停地涌上张梅枝的脸,然后向土楼的大门涌去,但是涌到门上,被厚厚的门板挡住,好像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她张开两手,拥抱了一下空气,什么也没有,只感觉到胸前的衣服湿了一片。

夜深人静,张梅枝走在村寨路上发出一阵沙沙沙的声响,好像割稻子一样,声音连绵不绝,她绕着每座土楼圆圆的围墙走了一圈,她脑袋晕晕乎乎,空气中好像有一股力把她推回到浮寿楼前,她从那道门缝闪了进去,然后回头关上大门,搬起门闩放好,然后飞一般地飘到了三楼卧室。

张梅枝早期的梦游就是这些内容,后来的梦游逐渐变得惊心动魄,当然她自己在梦游里是感觉不到的。在梦游里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变成了一个超人。有一次,她走到了大门后面,突然又走了回来,走到三楼廊道上,抱着立柱爬到了顶端,身子一翻就像鸟一样飞到了屋顶。屋顶的青瓦上一片灰灰蒙蒙,许多气息在空中飞来飞去。整座土楼被踩在了脚下,张梅枝脚下用了用力,青瓦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好像要从她的脚下挣扎出来,向前飞掠而去。她走在屋顶上,伸脚踢腿,如履平地,她还想叫,但不知为什么,就是叫不出来,喉咙口像是堵塞了,她干咳着清了清喉咙,感觉到喉咙畅通了,可是声音还是发不出来,好像是声带消失了。她就跑起来。

一个女人在土楼高高的屋顶上梦游奔跑,令人匪夷所思。可是到了白天,她又成了一个忍辱负重的弃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