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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列和张梅枝成亲的那一天中午,酒席上刚刚上了第一道菜,人们突然听到一阵劈里啪啦的尖锐的声响。鞭炮才放过,怎么又放了?但是人们经过几秒钟的判断,就听出这不是鞭炮声,而且不是从村寨里发出来的,它的出处应该是三面山上的茶园里。
于是有人离座走到土楼门口,只见一个家兵从村口跑过来,一路喊道:“有两伙人在茶山上交火,快关门,快关门!”
从土楼门口可以看到山上的茶园里隐隐约约跳跃着细小的人影,虽然看不真确,但是枪弹声却是非常响亮的,砰,砰,砰,山谷里回音震荡,向着五寮坑一圈圈地扩散。
五寮坑五座土楼的大门接连关上了。设在浮沉楼和浮祥楼里的酒席继续进行,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菜、大声说话,茶园里时不时响起的枪声,像是为酒席助兴。砰,响一声,有人就端起酒碗,说再喝一碗。砰,又响一声,呵呵,这下该你喝了。
头家张绳和坐在浮沉楼祖堂的“新娘桌”上,听着茶山上传来的枪声,几次举筷又放了下来,显得心神不定。新郎张老列和新娘张梅枝到别的酒席上向人敬酒了,这一桌名分最大的酒席上就只剩下头家和几个长者,大家都劝头家多吃点菜,有人还为他挟了一块鸭腿肉和一块红烧猪蹄肉。
这时,到瞭望哨上察看情况的张管家向祖堂走来了,从他的神色和行走的速度来看,显然没有什么重大情况。他走到酒席上,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对身边的头家说:“两队人马在茶山上交火,一队是杨团长的民团,一队是前阵子来过的红军。”
张绳和沉着脸哦了一声。酒席上的人有的询问,有的议论,叽叽喳喳一片。
张管家说:“看样子,杨团长这边的火力更猛一些。没看到死人,倒是茶树惨了,我发现许多茶树被枪弹打烂了,断枝落叶,像是山猪啃过一样。”
说话间,茶山上的枪声停下来了,倒是楼门厅酒席上猜拳的声音大了起来。张管家端起一碗酒招呼大家说:“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来来来,喝了。”
除了头家张绳和,大家都端起酒响应。“来,喝喝喝,”“不管他们打死打活,我们只管喝个痛快。”祖堂里响起了喝酒的喉咙声响。
一个家兵从楼上跑下来,喘着气跑到张绳和面前,说:“头家,杨团长带着人向我们五寮坑走来了。”
张绳和连忙站起身,从离祖堂最近的那部楼梯走上去,走到四楼向外出挑的瞭望哨上,他看到村口的路上走来了零零落落不成队形的一群人,大约有二十几个,肩上扛着枪,有的踉踉跄跄的,有的相互搀扶着,一个个灰头土脸,他看到了杨占春停下来对一个人大声地呵斥着什么。
茶山上的战事结束了,看来杨团长是取胜的一方。杨团长一群人踢踢哒哒,脚上踢起了尘土和硝烟的气味,向着浮沉楼走来。
张绳和皱着眉头退下瞭望哨,走到了一楼廊道上,他挥手示意两个家兵打开大门。
大门打开了,杨团长和他的人已经站在门槛下了,他一见到张绳和便抱拳致敬,说:“张先生,不好意思啦,又来打扰你了。”
“哪里?杨团长辛苦了。”张绳和舒开眉头,淡淡一笑。
“方才我民团和共匪在茶山上交火,可惜共匪太狡猾,让他们全跑了。”杨团长说,这时他看到了楼门厅摆了两桌酒席,酒席上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他迟疑了一下,“这是……”
“这是一对新人的喜酒,俗话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请杨团长和各位兄弟上桌喝几碗酒。”张绳和说。
杨占春呵呵笑起来,说;“有这等好事啊?小弟也真是饿坏了,这就不跟你客气啦,多谢多谢!”
张绳和转身叫张管家安排一下席位,他带着杨占春向祖堂的酒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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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团长的人上了酒席,一个个狼吞虎咽,“八大碗”被一扫而光,他们抱起地上的酒瓮子,一碗又一碗地倒,然后砰的一碰,一饮而尽。
酒席散时,天已经黑得比锅底还黑,杨占春对张绳和说,如果方便,晚上就在五寮坑借宿一夜。张绳和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浮沉楼三楼有一些空闲房间,张管家给杨团长安排了一间,团丁们大多是两人一间。这些团丁上午从博平圩出发,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过了几个村寨,傍晚时分遭遇红军又打了一仗,早已累得全身要散架了,刚才饱食一顿,又喝了不少酒,晕晕乎乎的,一粘床就呼呼大睡。
浮沉楼里第一次睡了这么多男人,而且还是扛枪的人,顿时一片鼾声大作,像是波涛汹涌,整座楼一沉一浮。
有个团丁还是被尿逼醒了,走到廊道上的尿桶前拉尿,叮叮咚咚拉完了,他听到旁边卧室里有一阵怪异的男女声音,他一下想起来了,这就是“新娘房”,晚上喝的就是他们的酒呢。他好奇地走到窗边,耳朵贴在木板墙上听着里面的动静。听着听着,他的血直往脑门上冲,下身硬了起来,他想,新郎从新娘身上下来了,也该换我上去了。
他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睡觉的房间,从裤带上的刀鞘里拔出刀子,又摸到了“新娘房”门前,刀子插进门缝里,轻轻地拨开了门闩。
“新娘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盏长明灯,灯火昏黄,团丁看到床上的男女已经熟睡,他走过去把灯火的芯捻小了一些,房间太亮易被发现,如果没有光亮则不便行事,所以他把灯火调到了一个合适的亮度。
床上的男女肯定是太累了,睡得像死猪一样。团丁在桌子下找到一根麻绳,走到床边用刀子割了一块被子上的布,塞进男人张开着打鼾的嘴巴里,然后三下五下把他捆绑起来。团丁暗暗感到好笑,这家伙像粽子一样被捆起来了,还是睡不醒。他用力地拖着这家伙,准备把他拖到床下,以便给自己腾出位置。这时,新郎张老列猛地惊醒了,身子一挺,可是全身无法动弹,嘴里也喊不出声音。团丁咬着牙一使劲,就把他拖到了地上,砰的,发出一声闷响。
新娘张梅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面相凶恶的陌生男人,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嘴巴就被一只大巴掌堵住了。
“别喊,你一喊我就杀了你。”团丁说,他一手晃着一把刀子。
张梅枝喘着粗气,眼睛惊恐地看着那把刀子,刀子的光亮是房间里最亮的,她吓得全身瘫软了。
团丁一脸淫笑着爬到了张梅枝身上。
张老列在地上翻滚着,嘴里咿咿呜呜地叫不出来,突然他的两只脚踢到了床脚,嘭,嘭,一下又一下,床铺摇晃了起来,团丁叫道:“好啊,爽。”他在张梅枝身上一起一伏,快活得全身直打颤。
老婆被人强奸的声响刺激着张老列的耳朵,他拼尽全身的力气,一蹬脚,踩在床脚上,只听见吱呀一声,床脚断了,三脚的床铺像一面墙倾塌下来,床上的人也滚落到地上。接连几声闷雷般的巨响,整座浮沉楼都被惊醒了。睡梦中惊醒的人以为发生地震了,有人就跳下床了。
旁边几间卧室有人打开了门,向这边跑来。
团丁骂了一声,从地上跳起来,就向门外跑去。他刚跑到门边,就有几个人远远地向他问道:“怎么回事?你搞什么鬼啊?”
“我、我不知道,不是我……”他惊慌失措地说。
这时,张管家提着一盏灯,像纸人一样从廊道上飘了过来,却是威仪万方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嗯,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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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家张绳和从楼上走了下来,走到祖堂上。杨占春连忙迎了上去,说:“张先生,出了这种事,都怪小弟管教不严。”
那个肇事的团丁被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张绳和绷着脸说:“俗话说,打狗看主人,你这个小兄弟也太不给我面子了,老列是我表弟,他连我表弟媳妇也敢搞。”
“这家伙向雷公借胆了。”杨占春说着,踢了那个肇事的团丁一脚,不解气,又踢了一脚。
“杨团长,你心里应该有数,我一向对你和你的弟兄们不薄的。”
“那是那是,小弟永远铭记五内,今天出了这种事……张先生,你看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杨占春恳切地说。
张绳和看了看墙上祖先的画像,又看了看土楼圆圆的上空,他向杨占春做了个枪毙的手势,便转身走去。
杨占春一把从地上抓起那个团丁,说:“今天你死定了,兄弟,明年的今天我再叫人给你烧纸。”团丁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嘴里呜呜地哭着:“团长饶命……”
“观音菩萨也救不了你了。”杨占春阴着脸说。
“饶命,团长饶命,我下世人给你当牛做马,饶命,呜呜呜……”
两个人拖着这个哭哭啼啼的团丁,一路拖出浮沉楼,拖到了浮昌楼门口,感觉到力气快用光了,就停下来歇口气。
张南清从一路尾随看热闹的人群里走出来,说:“我来拖。”他一把抓住团丁肩膀上的绳索头,像是拖着一条狗似的,大步地向前走去。
团丁在地上连滚带爬,脸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连声地求饶:“大哥,慢点,大哥慢点……”
“你知道你干的人是谁吗?是我妹子。”张南清回头说。
“你知道她男人是谁吗?是我们五寮坑的监工,还是我们头家的表弟。”张南清说。
张南清本来还想说,我妹子原来是要嫁给头家的,现在嫁给了头家的表弟,头家能睡,头家的表弟能睡,你以为你也能睡?你以为你是谁?你那东西是金子做的吗?他长期从那么老远的地方提着一铜桶水的手回浮沉楼,手劲很大,拖得团丁一路踉踉跄跄,最后只能在地上滚爬。
张南清走得飞快,杨团长、张管家、团丁们还有看热闹的五寮坑人们,都有些赶不上了,只能在后面吃着尘土。
“停,”杨团长喊了一声。
张南清停了下来,手一松开绳索,那团丁就扑倒在地上。他看到杨团长拔出手枪,看了看枪口,又看了看天空,好像叹息了一声,然后闭上眼睛对着那团丁背部心脏的位置开了一枪。
砰!团丁身子挺了一下,一股血从枪眼里流了出来。
枪声响时,张南清心里猛地一紧,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杀人,而且还是这么近地看,一个大活人瞬间就变成了一具尸体,阴阳两界,他想,这真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