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德育(1981—1942),陕西长安人,“德盛班”第一期学员。这期学员招收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随班进行培养,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毕业,教师为当时著名艺人李云亭、晋公子、姜科儿等。学生均以“德”字命名,须生郗德育、小生王德孝、净角田德年是其中的佼佼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据说长安县仁村的一次庙会邀请“德盛班”演出,庙会主持人指名该班台柱子须生李云亭(老麻子红)主演《拆书》,而李借机以高额报酬要挟班主,否则罢演。班主并未屈服,而是大胆起用新人,让郗德育顶替演出。郗以酷似李云亭的唱腔和绝妙演技博得全场喝彩,因此被誉为“麻子红”,为了区别于老麻子红李云亭,兰州人称他为“小麻子红”或“兰州麻子红”。
艺术与一方山水有着扯不断的血缘关系,任何艺术无不打上本地人民精神气质的烙印。说起兰州人的精神气质,当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雷达直言不讳:“兰州有一种诡异而神秘的气息,我觉得,它就像那典型的大陆性气侯特征一样,晨与昏,夜与昼,骄阳与大雪,旋风与暴雨,反差十分强烈;在这里,山与河,干旱与滋润,安静与狂躁,扭织在一起,最保守、最愚昧、最狡诈、最麻木、最凶残的表现,与最坚韧、最具有叛逆性、最感天动地的精神相映照,构成了一道独特的城市文化风景线。”
富有这种人文气质的兰州观众,面对古老的秦腔以净行演唱的声大、音高、气壮、卖劲为审美标准,像张福庆(福庆子)、陈德胜(十娃子)、唐华(唐待诏)、耿忠义(福保子)等一代花脸宗师在他们的心目中有着极高的威信。注重工架、做打与念白是净角的基本要求,尤其是唱工,一是它专尚“炸音”、“沙音”、“犟音”,虽然气出丹田,却在喉头嗌词,因而形成旋律高亢激愤的所谓努挣式“喊唱”的声腔艺术特点,非一般演员所能及。工架则显示的是一个演员的身手气质。甘肃的表演艺术家大都崇尚武术,在其表演艺术中揉入了大量武术的成分,经过长期的积淀、充实、规范之后,形成了高古、展拓、挺拔、矫健的气势,乡土气息极浓。面对来兰闯荡江湖打天下的外地演员,尤其是以须生、花脸挑班的演员,挑剔的兰州观众是以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作为标尺来打量和比照的。陕西来的好演员面对兰州观众的这种心态,就会很快看到兰州秦腔的长处,入乡随俗投其所好,倾心学习,改进自己的表演方式,否则一旦栽了跟头,就很难有出头之日。
据《兰州戏曲志》记载,郗德育于“民国初年,因伤人犯案,避兰谋生”。初来乍到的他并不完全了解兰州观众的喜好趣味,或者并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在演出《辕门射戟》一剧时,依陕西惯例,着周瑜服饰扮演吕布。在戏曲科班里对行头有“宁穿破,不穿错”的讲究,郗犯了大忌,遭到兰州“看家”陈疯子的唾骂羞辱。自古以来,贩夫竖子,只要入园聆剧,一腔一板,均能判别其是非,善则喝采以报之,不善则扬声以辱之,可以想见当时的郗德育是多么的羞愧和尴尬!
“是真名士自风流。”但凡名角儿,其人生阅历,必有可圈可点之精彩处。千锤百炼,艰难玉成,其中甘苦,唯有自知。初次登台铩羽而归,郗德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黯然离开兰州,专程赴凉州(今武威)拜“永和班”班首李富贵为师。清光绪二十年(1895年),李富贵从陕西来兰演戏,初唱旦角,因不堪当地流氓地痞的欺凌,联系陕甘艺人到武威组班演出,其人戏路很广,最拿手的是文武须生。拜李富贵为师后,郗德育淬励奋发、苦心研练甘肃秦腔表演特色,学艺五年重返兰州后又得李夺山指教,技艺精进。在搭班演出中深刻地体会到:“唯有陕、甘合璧,方能完美。”吃一堑,长一智,郗德育从不放弃一切学习的机会,“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力争将陕、甘秦腔艺术熔为一炉。
据张慎微先生《甘肃秦腔漫笔》:“民国七八年(1918—1919),郗德育在‘化俗社’搭班演出。”这是郗德育五年卧薪尝胆,由凉州返回兰州后的首次登台亮相。他雄心勃勃发誓要重新检验并证实自己的能力。出台一场《九连灯审刺客》一炮打响,热情的兰州观众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从此奠定了他须生泰斗的地位。这一被史家所忽略的事件,不仅是郗德育本人艺术生涯的转折点,同时也曲折地折射出兰州秦腔艺术的变化、发展、成熟的历史络脉。
民国十四年(1925年),红得发紫的郗德育随“化俗社”到靖远演出。当时的风气,演员可以下田要大烟,靖远观众一见郗德育就欣喜若狂,不亚于今日之明星,一两、三两抢着送大烟,几天下来,已有千两的收入。一次演出间隙,在与当地文人冯仙槎的攀谈中了解到:靖远老艺人田犏牛是甘肃戏路的生净名角,在靖远“福喜班”演过戏,现隐退在乔山务农,他演的《五雷阵》、《芦花荡》有绝招,无人能学。乔山距县城60余里,郗德育当即备了礼物专程到乔山拜访,二人相见,引为知己,田犏牛毫无保留地把《芦花荡》、《访白袍》的戏路作派一一传授给他,同时把《五雷阵》中孙膑“踏罡布斗”的台架予以示范。经田犏牛的点拨指教,郗德育得了甘肃戏路的精髓,更加名重西北。
“新声社”在兰演出期间,曾邀请秦腔表演艺术家刘立杰来兰献艺三天,郗德育场场不落地仔细观摩刘立杰卓越的演唱艺术。看后他说:“当年我还是娃娃时,刘先生已经成名了,我这次是为了学艺而停戏专来看演出的。”其实,刘立杰先到中山市场(今兰园)看了郗德育的《烙碗记》后,对学生王斌秦、姜望秦说:“郗先生在兰州戏剧界有名望,演戏的确名不虚传啊!”两位艺术家谦虚好学的精神被艺坛传为佳话。民国二十九、三十年(1940—1941),胜利大舞台先后邀请号称京剧“五大名旦”之一的徐碧云、著名红净刘奎官来兰献艺,让郗德育过足了戏瘾,为京剧艺术典雅优美的作派深深折服。
在陇上秦坛,领衔戏苑的须生高魁三元官、张福庆、唐华、李夺山等人作为兰州派秦腔艺术的奠基人,由于过分强调技巧的难度和高度,导致他们的艺术后继乏人,及身而止。郗德育吸取马失前蹄的沉痛教训,以有容乃大的胸襟气度、忍辱负重的精神品质,在深入陇原大地的艺术实践中,博采众长,逐渐掌握了兰州秦腔提手顿足、亮相扎势追求造型高大、雄威、精干的艺术特点,在讲究好看的同时,并不迎合观众的低级趣味而故弄玄虚,塑造角色时力求符合人物的真实身份,踩着生活的尺寸,合着舞台的标准,让程式具有深意,使道具变成台词的一部分。
民国三十三年(1933年)左右,郗德育与徒弟黄致中、“化俗社”毕业生任易俗以及名旦梁培华在河州演出。因任易俗演出拿手戏《黄鹤楼》时对头帽箱官动怒,郗德育息事宁人帮他戴帽时任易俗反而表现得极为不恭,黄致中为此心中不平,借故在任的脸上扎了一刀。闯了大祸的黄致中逃到西安,在“三意社”搭班唱戏期间,学了“三意社”苏哲民演出的独有剧目《苏武牧羊》。黄致中返回兰州演出此剧引起轰动。郗德育看后颇感兴趣,经过一番精心学习改进后挂牌演出,一时剧场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开场锣鼓响过,郗在后台的一句尖板显示了极深的艺术道行。紧接着在处理“汉苏武”的唱腔时更为精到,用拖腔将“汉”与“苏武”分开,以区别朝代与人名,拖腔极尽婉转悠扬,唱出了苏武的悲壮情怀,给人一种深沉、遥远、起伏不平之感。穿戴符合人物身份,显得精干利索,令人叫绝的是他在手中所持的节旌上精心制作了一朵一朵的大白花,一朵白花象征他在北国守节一年,突出了苏武的忠节形象,视觉上给人一种夺目的艺术美感。从此,陕西的《苏武牧羊》,经黄致中的引进,郗德育的创新,成为行家竞相仿效的热门剧目。还有一次,生行名角沈和中演出《详状》,剧中的连贤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配角,郗德育主动提出给沈配戏。一般的演员演出此角时极其随意,化妆胡乱涂抹二笔就上场。郗以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净面、打底色、画眉一样也不马虎,与别人不同的是在腰间系上板带,脚穿厚底靴,从造型上表现出连贤忠厚、善良的性格。角色的道白不多,却是刻画人物的关键。郗德育口齿清楚,抑扬有致,人物的举止与神态浑然一体,稳健大方,极其美观。观众对他刻画人物的独到和精彩之处不断报以热烈的掌声。连贤这个无名角色,由于郗德育别出心裁的示范演出,成为老生道白的拿手戏。有人对此感叹不已,俗话说:“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郗德育能以对待主角的态度对待配角,反映了一个艺术家高尚的艺德风范。
范克峻先生曾做过统计,认为郗德育一生能演的戏不下百余部,一部戏包括大小角色,少说也有三万字左右,百部戏也有三百多万字,历史上能通背三百万字书卷的文豪能有几人?对此不禁感慨之:上千年古今传奇中无数人生的悲欢离合无不囊括其中,这些历史人物如何穿戴,如何行事,以及他们的心灵气度,无不通过他的心慕手追而物化,再现为完美的舞台艺术形象。以他的文化涵养之深博,艺术造诣之精湛,而臻于艺术之化境自在情理之中。
从总体上讲,郗德育先生的表演风格比兰州派温文尔雅,比陕西派挺拔矫健,陕、甘不同戏路的剧目他演来均得心应手,因此而深得陕、甘广大观众喜爱。有幸看过郗德育演出的范克峻先生撰文写道:“麻子红先生的嗓音,圆润而浑厚,善于利用共鸣,装饰音很好听,具有中年人和老年人的音质。听其唱,如饮醇酒,韵味隽永。”并对他的表演做了细致的分析,说他很讲究喷口,具有先声夺人、“一腔定太平”之功。如唱《祭关张》的苦音慢板,一口气喷出“满营中”三字,如同瀑布倒泻,气势汹汹,感情激越,催人泪下。演《六部大审》的闵刑部,唱到“恨不得把刺客一声叫喘”,他选定“恨、一、叫”三个字,有间隙地、巧妙地表达了人物愤懑而仇恨的特定情感,纡缓中蕴藏着激越,随心应口,委曲尽情,显得变化莫测。一般人认为秦腔粗犷,弦律急促,唱腔太快,吐字不清。郗德育处理再紧张的唱腔,也能字字透入观众的耳鼓,范克峻先生形容他确有在暴风雨中数珍珠的本领。
郗德育先生的作派舒展洒脱,很讲究造型的优美。一戳一站,一动一转,都要顾到四面八方,要叫人人爱看。他演《炮烙柱》的梅柏,念完上场诗下轿,右手执笏板,左手提袍,亮左靴底,力求尽善尽美,举止洒脱优美,及至梅柏面临死刑时,他运用眼神、鼻翼、面颊、甩发、胡须、水袖、大带、靴底,在起伏舒缓的锣鼓声中,以各种不同的姿态和神色,刻画了极为复杂而沉重的心情,如右臂反翻水袖,左手向右捋髯口,站丁字步,两眼向前凝视,展示了愤慨和惆怅的情绪。在静穆的气氛中,树立了一个临大辟而不乱,顶天立地、视死如归的忠烈形象。
郗德育先生就是这样善于融合外形和心劲,举手投足有意无意地表现人物的复杂感情,自然随化,神韵天成。
郗德育先生是一代秦腔大师。“黄山归来不看岳”,面对心中只有郗德育的观众,杰出的须生演员萧和顺、耿善民演得再好,据说在郗德育的比照下吃了大亏,一生未能红起来。兰州唱须生的演员黄致中、梁培华、周正俗、孔新成、李智中等,无不拜其门墙而受其熏染。郗德育除了同陈景民、田德年组建“三兴社”外,曾先后在“维新社”、“中兴社”、“云育社”、“新兴社”等搭班演出,足迹遍及陇原大地。他所演的《辕门斩子》、《炮烙柱》、《拜台》、《葫芦峪》、《金沙滩》、《击鼓骂曹》、《草坡答话》、《苏武牧羊》等杰作,成为秦腔艺苑的珍品。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一个阴霾的下午,郗德育以一出《紫霄宫》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郗德育离去时,街道两旁站满了送行的老百姓。秦腔是农民大苦中的大乐,郗德育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仍在为人们演唱。上帝是公平的,劳苦大众痴迷秦腔,是因为秦腔具有超越苦难的能力。生活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们是多么的不幸,但他们却有幸享受了精神上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