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一块烧红了的铁板,能够在这块铁板上生存的人,太伟大了!
第二天,我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周围静得有点反常,我第一感觉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有吉斯登带着小迈克思等几个人在收拾东西,把有些东西架在树杈上,或藏在灌木丛里,其他的人都不见了。
“人呢?”
“走了。”吉斯登喃喃地答道。
“为什么走得如此突然?去了哪里?”
吉斯登没有回答,另外两个年轻人也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有小迈克思,最能了解我的心思。“梦。”小迈克思说。
“什么梦?”我惊愕地追问他。
“老头子昨晚做了一个梦。今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就把大家叫起来,带着大家走了。”
“去了哪里?你们几个为什么没有走?”
“他要我们送你去吾纳汝(艾尔斯岩的土语名称)。”说着他用手一指,“老头子特别关照,要你把他的画像留下来。”
“他不是同意让我画的吗?”我更加惊讶了。
“老头子说,他做了一个不好的梦,与那张画像有关。”我被他说得糊里糊涂,一张速写,而且是在老人允许下画出来的,竟然让那么多土著人不辞而别,举族迁徙。个中一定隐含着更多当时我不可理解的因素,同时也让我滋生出许多内疚。
“老人把画拿回去之后没事吧?”上路之后,我一直在惦记着这事。此刻,多么想听几句安慰的话,哪怕是从一个小孩的嘴里说出来。况且,在眼下的环境里,他已不是普通的孩子,他可以教会我如何生存,并将我从各种困境中解救出来。
“没事。”小迈克思可能早从我严肃的脸上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得很轻松,让我相信真的没事。“他老了,老人总会相信这一套。他更不喜欢拍照,尤其是闪光灯,让人想起闪电,那是上天对人间恶人恶事的惩罚,它可以在瞬间夺去人的灵魂。不过我不怕照相,你可以为我拍照吗?”
“是不是因为孩子不受土著规矩的约束,老人拍照就不吉祥?”我想起老人多次拒绝我拍照的要求。
“也许吧。”小迈克思说,“有的时候,出事就出事了,大家的离开并不只是和画像有关。”
这些话听起来不太像小孩说的。“它还与什么有关?”我问。
他没有回答,也许他也不知道,或他不想回答我属于不该我知道的事。“你几岁了?”我低头想看到小迈克思说这话的表情。
“嗯……”小迈克思在考虑,然后小手抓着脑袋仰头看着我,耸着鼻子,露出一脸调皮样子,阳光把他的眼睛照得眯成一条缝。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几岁了?”我不相信,以为他是在跟我逗着玩呢。
“大概……”
“什么大概,人的岁数还有大概的?”我说。
被我这么一抢白,他干脆不说话了。过了好久,才说:“我也不知道……没人告诉我几岁了。”小迈克思低着头轻声地回答,并将他的小手小心地从我手里抽了出来。
这怎么会呢?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听了让人揪心。我伸手牵住他的小手,他冲我抬头露出笑脸,两条细腿迈动的频率更快了。
和这些土著孩子一起走在荒野上,我第一次心里感到踏实。
一段路程下来,我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掉队,甚至也不吃力,只是浑身皮肤被烈日烤得发酥。
举世闻名的艾尔斯巨岩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它坐落在澳洲中心,长3.62公里,宽2公里,高384米,据科学家测定,已有5亿年历史,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体巨石。有人说,很久以前,澳洲和它周围的许多小岛上散居着一些人,数千年之后,气温变暖,水位上升,淹没了许多小岛屿,大家只有迁移至地区最大的岛,此大岛在大海里就像一片独木舟,随时有被大海吞没的危险。为了拯救岛上众生,上帝显灵,从天外投下一块巨石,镇住这条独木舟,无论大海波涛变幻,都永远浮在海浪之上。
数千年前,澳大利亚土著的祖先就在此巨石和位于艾尔斯岩石西边约32公里的欧嘉思(The Olgas)大石上留下了许多珍贵的壁画。专家学者们在当地土著的帮助下,努力破解壁画里的含义,虽然离谜底揭开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但已经能证明岩石、荒野和土著人之间的悠久关系。
我虽然从来没亲眼见过,却一直顽固地坚持只有天外的殒石才有可能会如此巨大,如此美丽,才会方圆几十公里内独此一块!我在杂志上看到后就一直惊为天物。但吉斯登和小迈克思显然不以为然,见我高声欢呼雀跃,他们奇怪地瞅着我,仿佛看一个怪物。
我眼睛不离巨石,一路看过来,随着太阳在天际慢慢移动,巨石从鲜丽的红色逐渐转换为红棕色和紫色。听说如果是在早晨并且阴雨霏霏的日子里,又会出现另一番景色。
说笑之间,大伙儿不知不觉已接近岩石。吉斯登让我先走,他们会在岩下等我。
面对岩石,我的心情更加激动,我一路小跑来到岩石脚下。石面光滑,几乎没有棱角,我在正面寻找到一处可以向上攀爬的地方。有些游客正从巨石上步步小心地走下来。看到这么多人上上下下,我想起一则有趣的故事:
有一个澳洲女人由艾尔斯岩度完假回来后,忽然变得神经有点失常。
这一天,家里六岁的女儿,早晨醒来告诉她的爹妈,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她看见院子里大树下站着一位面孔黑黑、留着长长雪白胡子的老人手拿拐杖。奇怪的是,老人站在那里,双脚却好像没有着地,飘飘忽忽的。老人细声缓慢地说:把石头送回去!然后他就消失了。
丈夫想起妻子从艾尔斯岩带回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听说它可以给人带来好运。丈夫虽然不信妻子的病与这块普通石头有关,但无奈之下还是决定一试,就托朋友帮忙把石头带回了艾尔斯岩。三天之后的一个夜里,女人从一场噩梦里惊醒,她说刚才在梦中被一个黑脸长须老人用粗粗的树棍在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妻子说话时语调清楚,如以前一样正常,全家人见了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更加有趣的是,有人在报纸上也看到一则有趣的消息: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艾丽斯泉小镇邮局,莫名其妙地收到从世界各地寄来的大小石头,没有寄件者姓名和地址,与石头一起,都付有几乎相同的留言,希望任何人收到此件后,帮忙把石头放回艾尔斯岩。
最后,我想起有人对我说的话:“信不信由你。艾尔斯的大岩石可以给你带来好运,可如果你想从石上凿下一块碎石带走,希望好运永远归你,那会适得其反,将得到当地土著人的诅咒,受到惩罚。”总之,你别小瞧了这里的一切,不引人注目的荒野蕴藏着一股巨大的能量。
现在,我触摸着这块巨岩,站在它的最高点,把东西南北一望无边的旷野尽收眼底。脚下的巨石已由远看的红棕色变成了青灰色,原野在逐渐降临的晚霞映照下,呈现一片金黄。
我心头的创作欲点燃了。无形的大笔在天空与脑海中挥动,所见所思构成许多画面。传统的技法不够用,新的绘画语言还不曾产生,我该怎么办?面对大自然的雄浑,作为游客的我兴奋难抑,然而作为画家,我却痛苦难辨。
荒原一望无际,远远的地方仿佛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娃娃,你看见了什么?
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我看到了一块烧红了的铁板,能够在这块铁板上生存的人,太伟大了!
当我从巨石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四处寻视,再也看不见吉斯登、小迈克思等人的影子,刚才站在石顶之上,我曾看见他们向我挥手,没想到那就是向我告别。
他们在我迷路之时,神秘地出现,又在我安全时悄悄地离去。
我的首次环澳大利亚旅行,改变了我的一生。土著历史、土著风俗、土著人成为我关心、研究的对象。我的临时居留签证被多次延期,移民官看了我的延期理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回到荒漠,寻找一个画家心目中的澳洲土著。我放下我已有的一切,包括工作、学习和我刚熟悉的西方社会,投入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文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