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天上疏朗的几颗星星,有谁知道我此刻正与土著人同毯而眠。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这在旷野上非常难得。
吉斯登指着林子,问我是否愿意去他们的家,会有人从那里陪伴我去艾尔斯岩。我心里顾虑重重,可嘴上却爽快地答应了——我没有选择余地。
这里长满了灌木丛。草上都带着刺,被它拉上就是一道口子。几个孩子赤着脚疾走如飞,好似有一副铁甲鞋套在他们的脚上。
我们很快来到一条行将干涸的河道,原来的河面大约有十米宽,但现在河床上只能看到一米来宽的一条水沟,此河流向艾丽斯泉。据说,在一百多年前,水量充足,河的两岸居住了几百个土著人,是一个大村庄。后来气温不断升高,雨水减少,河水逐渐干涸,动物和人都纷纷离去,只留下不多的几户坚守在这里。
河岸上用树枝支起了四五个非常简陋的棚子,走进去需要弯着腰。这可能是只供人躺着睡觉用的窝棚。它们是用棍子撑起来的,堆上带叶的树枝。窝棚只能挡太阳,下小雨还能坚持,如果碰上下大雨,大家只能被迫迁移。生活就是这样的游荡,没着没落,好在雨神并不常常光顾这里。与此同时,大家更多地抱怨当地缺少雨水,河道日见干涸,这些人永远离开这里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们刚出现,几条瘦骨嶙峋的狗疯狂地向我这个陌生人冲过来。我急忙闪在小迈克思身后。就听小迈克思一阵大喊,将几条凶狠的狗吓退到一边。原来站着坐着或躺着的一群土著人都向我望过来,惊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而我本人,远比他们要惊讶几十倍,我做梦也不相信自己会置身在土著部落里!
我被带到一个树棚前。地上堆放着各种罐子、瓶子、衣服、毯子等日用品,都是废物再利用,在我看来简直是一堆垃圾。这里没有桌子,当然也不需要凳子,大家都是坐在地上,或者是躺在一块毛毯上面。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半躺着,一只手支着头,肘下垫着已分不清底色的枕头,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斗。我顿觉奇怪:中国的旱烟斗怎么会握在他的手里。只见他不时地叭嗒两口,却看不见烟从他嘴里冒出来。
老人长着一头灰白色卷发,脸上是一把灰黄色胡子。肥大扁平的鼻子,前额突起,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他的眉眼非常接近,分不清哪是眉毛和眼睫毛。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他胸前和肚子上留着几条细长的刀痕。我早已注意到吉斯登手臂上也有这样的刀痕,只是没有老人这么多这么长。他身后土著女人的乳房上也有同样的利器留下的疤痕,我揣摩这一定有来由。
老人根本没把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当一回事,甚至合上眼睛,继续漫不经心地叭嗒着烟斗。我察颜观色,其他人的表情木然,看不出一点我想知道的信息。如此这般的沉默,令我愈加紧张不安。吉斯登非常乖巧地一声不哼坐下,另外两个孩子默默站在吉斯登身侧。
好半天,老人抬起眼皮,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吉斯登搭着话。老人伸手推了一下身边的胖女人,女人两只巨大的奶子沉重地挂在胸前,几乎碰到盘起的双腿。她吃力地转过身子,顺手抓过一块布搭在肩上,又回头看了我一下,嘴里咕噜着什么,然后两只手摸摸这摸摸那,好像在找一点什么事做。
又过了一会儿,老人用手里的长烟斗在地上敲了三下,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吉斯登,他用眼光示意我坐下。我小心地放下背上的包,注意着老人的一举一动,等待大家的盘问。
老人叽咕了几句。吉斯登对着我说:“问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
我把早晨对孩子们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只是点点头,似乎听懂我的话意,然后又咕噜几句。吉斯登翻译给我:“现在你想去哪里?“
“艾尔斯岩!”我急切地回答。心想,老人所问的问题,也是人之常理。他们和我原来想象的土著人不同,这些土著人对我并没有恶意。吉斯登曾答应送我去艾尔斯岩,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我相信他会做到。
“嘿”,老人哼了一声,抬起眼皮很仔细地看了我一会儿,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透出一股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神。我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和聚积在两眼之间的,那似乎永远解不开的眉结,这是一个怎样的结呢──怀疑、悲伤,还是仇恨?
很快这双眼睛又回复到平淡浑浊的状态,两只黑乎乎的苍蝇就像两粒眼屎爬在他眼角那么理所当然。老人可能就是吉斯登曾提到的“老头子”了。从大家对他的畏惧神情显示,他也是这里的头领。他们为什么如此潦倒穷困?从在小镇上伸手向我要钱的土著人开始,这个问题反复地出现在我的头脑里。我原先的害怕转化成同情,再看老人捻白胡子的动作,显得那么可爱可敬。只有他那总是结起的眉头,才告诉人们他有多么沉重的心事。我想说几句什么,以缓解这种沉闷的气氛。还没等我开口,只见老人又向我挥了挥手。这一次,不需要吉斯登解释,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走人了。
就这么轻松平常地离开这里?好像应该发生点什么,但我不知道自己所期待的是什么。我感觉受到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推动,我突然想:今晚我不应该离开这里。
抬头远望,天地间一抹残霞变得更加灰暗,夜幕正在悄悄地落下。“我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吗?”跟他们在一起是安全的,不会受伤害。主意打定,我再次恳求留宿。“只住一晚,任何地方都行。”我说完四下张望,原野开阔,随处都可以就地躺下。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女人。我发现每当有人注视她,她总是东抓抓西摸摸。那女人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话,听明白了的小迈克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立刻明白了。
老人哼了一声,挥挥手。他同意了。
我走到一边,靠在一块大石上,疲惫的心身暂时得到一点放松。远处有几个年轻一点的土著女人,围坐在一起,把脸凑在对方的头发里在寻找着什么,我早已没有精力去猜想。几个孩子正在玩着打仗的游戏,有玩具枪,也有用树枝代替的刀,挥来舞去。两个大一点的土著姑娘,在附近拾回来一些树枝,从我面前走过,并交头接耳说着什么。
一个瘦女人弯腰从树棚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包面粉。她把塑料袋撕开摊在地上,把面粉倒在上面,嘴里喊了几句土语。只见她身后的一个女孩子不情愿地站起来向一个贴着奶粉商标的空罐头走去,一只瘦得骨头凸出皮外的狗正专心地舔着罐头里的余味。女孩没好气地大叫一声“嗨……”,抬腿一脚踹在狗的屁股上,狗被吓得后腿一蹲,抬头就向前窜,罐头还套在它的头上,一头撞倒蹲在一旁玩耍的光屁股孩子,孩子哇哇地大哭起来。瘦女人冲着女孩子又是一阵大声斥责。狗好不容易甩掉头上的铁罐,惊恐地跑得不知去向。
女孩拾起空罐子走远了,不一会儿拎回来半罐子水,递给瘦女人。只见瘦女人在面粉上洒了一点水,然后就开始揉起面来,随着女人的动作,又引发我异想天开:如果这时用蜥蜴肉炒上一盘菜,会是一番什么滋味呢?
瘦女人开始用木棍在篝火下挖坑。她将手里的面团用力压扁丢进坑里,再将周围的热沙土埋上,接着又开始揉另外一个面团。
我走过去,伸手向瘦女人要过面团,“我来做一顿特别的,让大家尝尝。”
“嘿……”瘦女人看着我。她露出一口黄牙。
我随手掰开面团,向里撒了点盐,再揉摆着。几个女人嘴里叽里咕噜地围上来,瞧我能做出什么新花样。我四下里寻视,想找一点油和一块铁板,做两个盐油饼。但我很快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这是在什么地方呵,没有厨房哪有厨房用品?我手里捧着面团,面对几双探寻的目光不知如何是好。瘦女人早用树棍在篝火旁又掏了一个坑,她没向尴尬的我看一眼,一把夺过我的面团,十分利落地抛进坑里,然后同样盖上热沙土。
大约半小时后,从热沙土里扒出一块香喷喷的大饼,掸去沙土,女人掰下一块给我,我向她们讨上一点狗罐头里的剩水,回到大石下,啃着我从未吃过的“土大饼”。
大家也尝了我的咸面饼,脸上露出笑意,齐声说好吃。
天一黑下来,四周就充满凉意,我凑近篝火与大家坐在一起。小迈克思拿起身边的长烟斗,装满了烟丝,递给老人,又拾了一根小树枝,向篝火借来火种,将老人的烟点着。老人狠吸了两口,将长烟斗让给了他人,然后微微抬头,对着黑夜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这时,老人又注意到我。借着火光,他抬头仔细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一句话没说。
夜黑了,为了让他看清,我凑过去离他近些。他伸手在地上拍拍,小迈克思赶紧挨过来,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坐下。也许对土著人来说,东方人和欧洲人肤色并没有多少区别,与土著人的肤色相比都一样白。在这个地盘,他理应向下看着他的对象,就像电视里的英国女王,总是高高地坐在皇座上接待来访参拜者。也许他看出我不是敌人,或者比那些白人(他所打过交道的人)要好,所以才盛情邀请我坐下说话。
可是我刚坐下,他却站起,向黑暗里走去。只听一阵“哗、哗……”水响之后,他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有人不知从哪里搬来一个树凳让老人坐下,他似乎很能猜透老人的一举一动的含义。现在是我必须昂着头说话了。
“你从哪里来?”他好像忘记了我的来历,开始重复白天的提问。他问一句,我答一句,渐渐地我发现老人的形象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特别,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深不可测。我突发奇想,就问:“可以为你画张像吗?”他怔了一下,一定没有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他沉默了一会儿,向身边人说了几句土语。不一会儿有人找来一件皱巴巴的衬衣,帮老人穿上,他认真地将衣扣一直扣到领口,非常严肃地端坐在那里,令人好笑。
我迅速拿出笔和纸,借着火光为老人画像。
现在,我把他看得更加仔细。老人的头发已灰白,同样灰白的虬髯布满了大部分的脸,使他脸上的肤色显得更黝黑。瘦小干瘪的他正面坐在那里,倒不显白天所见那驼背弓腰的老态。他两条腿很细,但腿下的一双脚就像他的手那样坚韧有力,脚掌上裹着厚厚的茧皮,脚趾分开。我已注意到,土著人无论男女老少,任何时候,从不见他们穿过鞋子。我开始在纸上勾勒,其他人早已围在我的身后。不一会儿,一张速写完成了。大家议论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我把画像转过来面对老人,他伸手接过去,凑到面前看了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过了一会儿,他从一个小伙子手里要过一个飞去来器,在手上把弄了一番,并指点边上一个小伙子削理几下后,似乎很满意。然后他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说:“飞去来器,艾丽斯泉小镇上到处都是。”老人又问我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看出他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以表示他们也并不简单。另外我也想了解与这些土著人有关的一切,我恳请他说给我听听。老人脸上又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开始讲述如何制作飞去来器,以及它的来历和作用。
老人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有一种橡树是制作飞去来器的上等材料,尤其是制作可以回归的飞去来器时,这种木材不会因为违反木纹理的制作而影响木材本身的韧性,也不会影响它的功能。
“这么说,并不是所有的飞去来器都可以飞回来?”我问。
“当然不是。娃娃,大多数是飞不回来的。我们用它来击倒对象,比如蜥蜴、野鸭、小鸟等各种猎物。还有一种,无法飞行,而且比较重而长,有点像白人士兵的军刀,所以我们用它来对付敌人。”人群里发出一片笑声。
“试试你手中的飞去来器吧!让我们开开眼界。”我说。
“来吧!”有人也开始要求。
老人仍然带着沉稳的语调叙述了一个简短的故事:很久以前,有几个老人发明了一种武器,它可以在空中飞转一圈,再飞回来。有一天,这些老人遇到了一帮仇人,然后双方各使用自己的武器猛烈地掷向对方,会战结果老人们将对方全部击倒。大家为制作出这种威力强大的武器而高兴。后来,大家想得到更多这样的武器,就把它们插在了沙地上,长成了现在的橡树。从此,它们成了制作飞去来器的上等材料。老人用有限的英语词汇说得非常认真,可以看出他对这样的传说深信不疑。
老人说到最后,猛然将手里的飞去来器扔出去。黑夜里,那个飞去来器眨眼之间就消失了。大家都伸长脖子看上方,仿佛有一股劲风在我头顶出现。火光映红的夜色中,一个黑影急速地向我们飘来,未等我完全看清楚,飞去来器已经稳稳地回到老人的手里。在如此黑夜里能收发自如,是我平生所见最神的一次。
后来我开始关心飞去来器,知道它是澳洲土著部落最重要的财富之一。它和长矛一样,不仅是狩猎工具,也是一种乐器。在土著歌舞、宗教仪式中,土著人用两片飞去来器互相敲击,它们发出来的声音美妙无比。1973年考古学家在南澳洲惊人地发现世界上最古老的木制飞去来器,据说躺在那里已有一万年了。类似飞去来器的实物在四千年前的古埃及也有出现。在北非洲九千年前的岩画上也发现过相同图案。1987年,波兰人又发现一个巨大的象牙上刻着一个像飞去来器的图形,是两千多年前的遗物。
“飞去来器真是聪明智慧的象征啊!”我默默地在心里念叨着,想和老人再多聊一会儿,可不知什么时候老人已消失在黑夜中。有人抱来两条毯子铺在篝火旁。时间已不早了。
吉斯登用几根树枝在篝火旁扫出一块空地,然后将毯子铺在地上,告诉我,平时他会垫一半盖一半,今天我可以与他合用一条毯子。
夜一下子静得可怕,其他土著人都围着篝火躺下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地睡了,就像荒野上不起眼的一块块石头。
火势愈来愈小,树枝烧成木炭后不时发出爆裂声,浓烟熏走了周围的蚊虫。土著人身上发出的气味告诉我,我并不是孤身一人躺在漆黑的荒野上,我的身边是吉斯登,不知什么时候,小迈克思也挤在了我们中间。
我头枕画夹,继续回味着老人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语调,同时,仰望天上疏朗的几颗星星。除了它们,有谁知道我此刻正与土著人同毯而眠。我开始一步步地走进澳洲土著生活,探求一个古老文化的纷繁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