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的话就是法律。
“我们的墨先生回来了!”说的是我从丛林回到了城市。
第二年,米克同样重复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墨先生回来了!”他说这话时是站在伊克拉克。
这一次,我受聘于曼宁格瑞达(Maningrida)土著学校。曼宁格瑞达是丛林里的一个土著村庄,住着大约八百个土著人。村里有商店、学校和一个护士,护士同时兼任医生的职责。这里的土著人领取政府救济金,所以货币在这里同样流通。学校教师主要是像曼瑞这样的白人,他们享受着很高的工资补贴和优惠的生活条件,所以有些白人会咬着牙在丛林里淘上两年的金。我的工作是为学校的自编教材画插图。两个多月里,我利用工作之便几乎走遍了曼宁格瑞达村庄周围的十五个居点,它们都是像伊克拉克一样以家庭为单位的居点。没有人知道丛林里有多少这样的居点,它们分散在整个丛林里,居点与居点之间相隔几公里至几十公里,它是最小的土著群居单位。他们是我所见到的、仍然保持着传统生活方式的土著群体。
这一天,我从伊克拉克看望过米克一家之后回到村里,还未走进村,便听到一阵低沉美妙的乐声源源不断地传来。我非常熟悉这种乐声,它就是土著人特有的乐器──用一根掏空的树棍做成的长笛。树棍有胳膊般粗,一米多长,通过气流的强弱缓急变化而吹出各种美妙的音乐。
土著的长笛属于男人,它象征男性生殖器。有一次,在一个公开的土著典礼上,几个日本女人专程前来拜师学艺,电视台进行了实况转播,立刻在社会上引起哗然,电话纷纷直接打到节目制作人手里。主持人立刻向土著首领反映观众的问题:在土著文化里,一个吹奏长笛的女人会经常怀孕。现在,一根象征男性器官的长笛在几个女人手里把玩,是否亵渎传统的土著文化?但是,吹奏长笛的专业能手,精灵赋于他一种特殊权力,他可以在制定和修订这方面的戒律之后,和首领同时站出来宣布:允许非土著女人吹奏长笛。在她们手里,长笛只是一种乐器罢了。虽然这一解释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赞同,但是,姑且可以画个句号。土著文化源远流长,它和现代文明的磨合也在不断地加强。有些这里不能谈论的事,比如有关男人禁止谈论女人的戒律、神秘的宗教仪式等等,都在争论中不断地被解析,有的开始被公开。
当我走进热闹的人群时,只见一个小伙子鼓着腮帮,鼻子一扇一扇地对着笛口吹着,他的肚子也随之一起一伏。旁边还有两个老人,手握两根约30厘米长的木棒有节奏地互相敲击,嘴里不停地吟唱,几个土著女孩子随着乐声跳起了舞。只见女孩子们的双手挥来舞去,不住地拍打在自己的前身、后背、上肢、下肢,嘴里发出责骂声,一个个怪态百出,引人捧腹大笑。这是“蚊子舞”,它是通过大家驱赶蚊子这么一个生活细节编排的舞蹈。紧接着有人出演了一场“袋鼠舞”,它分两部分:一是袋鼠在猎人追赶下奔跑的动态,另一部分是表现猎人的机智。四五个小伙子迈着舞步走上场,跳起了袋鼠奔跑的舞姿,长笛吹出了袋鼠被猎人追逐奔跑的气氛……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墨先生’上。”大家鼓动我也加入起舞的人群。土著舞蹈的特点是每一段舞都不长,大约一分钟,很快就进入了第二部分。我身不由己的也想演示一下自己的表演才能,弓腰曲腿,双手向两侧伸开,在土著长笛音乐催促下,我急不可待地冲出去。有人向我手里塞进一把树枝,我把它举在面前,表示我藏身树后。我不时地移动手上树枝,向外窥视,同时不断变换脚下步伐,悄悄地向前移动。整个舞姿都是现实生活中猎人狩猎时的动作,并经过一番夸张。突然脚下步子加快,场地上扬起一阵尘土,乐声飞扬,舞者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大喊:“咿……哟……”与此同时有人投出长矛,最后大家狠狠地在地上跺上两脚,长叹一声:“哇……”舞蹈反映了猎人在狩猎过程中的心态。围观的人群里再次爆发出一阵欢笑,大家一定是在笑我这个从来没有经过训练的“演员”,竟然也敢上场献艺。但是,从大家的笑声里我体会更多的还是赞许。
这时,有一个长老站上前来宣布:“从今以后,我们的‘墨先生’正式改名为‘高交克’(Gojok)。”高交克是土著血源亲属体系中的名字。每一个土著人都有一个血系名字,它确定了此人在土著人中的位置和辈分,非常重要。
土著人的“血源亲属体系”有八大类,每一类分男女两组。每一个人都分属其中一组。孩子出生之后,根据父母所在血系中的位置,自然归属某类某组,孩子长大后,相互之间的通婚更要严格遵守这一体系。比如高交克只能与功玛加(Gamanjan)血源的人通婚,高交克的母亲分属格拉格拉(Galagala)一类,母亲的兄弟属伯来拉格(Burralug),兄弟的妻子又必须来自伯拿德简血源(Banadejan)的人。高交克的妻子一定是格玛简(Gamanjan)的人。而且高交克不允许和丈母娘家庭成员接触、说话,他们在一起会制造不祥事端。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突然,也很自然,没有想象的仪式,就像土著人的婚姻,没有婚礼,也不需要结婚证书,长老的话就是法律。事后我才知道,长老并不是一时兴起把一个土著血系名字给了外人,这个决定早已在村里几个长老之间议论了多次。
两天之后,我无意中看到土著画家约翰·布龙画画。我先是蹲在一旁画他,后来我看他画得很认真就帮他磨色。平时他可不是这样,一张画有一部分会让他的妻子或孩子代笔。这一次,一张小树皮画,他连续画了三天。而我几乎是从头到尾为他磨色,看着他画完。到了最后一天,他的情绪有点反常,他拿笔的手在发抖。他停下几次,又试着画。我想为他代笔,他不让。我告诉他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龟,一只你现在正在画的龟。”听我这么一说,他对着画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放下笔,双手捧起画送到我面前,说:“这画是我为你画的。”我想,在他开始画这张画时,并没有打算为我画这张画。我奇怪地看着画说:“为什么?你还没有画完呢。”
“我不可以再画了……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似明白又不明白。看见他刚才颤抖的手,说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和这只龟,现在,它就是你的图腾。”他挺认真地说。
我已经有了一个土著名字“高交克”,现在又有了一个图腾。
如何确定一个人的图腾有许多种方式,比如孩子出生前后,父母受到某种象征性的启发;孩子和某个动物同时在梦里出现;袋鼠在女人面前窜过,过后女人怀孕了。这种巧合就可能成为孩子将来的图腾。
从此,“墨先生”这个名字被“高交克”取代了。对我来说,它意味着我可以参与更多的土著宗教活动,进入过去我所不能接触的层面。
后来,在我的一次画展上有人听了这段故事后说:“现在,我对一个中国人画出这样的好画,并不感到奇怪了!”也有观众指着另外一幅画对我说:“瞧,画中那个人物,不像是土著,他更像是你自己。”这人没有说错,因为我画的正是我与土著人的生活。
和每一次一样,我带着几十卷胶卷、几大本速写,兴奋地回到我在墨尔本的画室,便不知疲倦地开始进入创作。它并不比在丛林里的生活轻松。每天,当我走进画室,看到满地的宣纸(我仍然在宣纸上作画,我对宣纸、毛笔和墨的熟悉程度要多过油画颜料),还有散放在各处的照片、速写等等,立刻就会进入角色,心境又回到了丛林。
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搅我。有一段时间,我关掉手机,不接听电话,不回电子邮件,我几乎和外界断绝了来往。我就在这样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小天地里回顾、想象、创作。
这样过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