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中国!”——杰米·派克
杰米梦想去中国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1996年,杰米和我首次在中国合肥举办画展,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展览。澳洲土著艺术首次被介绍到中国,第一个来自大漠的猎人走进了中国。三年之后(1999年),我们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双人展,这也是中国美术馆第一次展出来自澳洲的艺术作品。更加有意义的是,它是以土著和反映土著生活的绘画艺术作为开端。因为,在澳洲社会提倡的多元文化中,土著文化是澳洲文化的象征。
面对杰米的作品,中国观众说他们不能透彻地领会某些作品的含义。这是由于传统的不同,背景的差异。在观众的要求下,杰米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述每一幅作品背后的故事。大家站在一幅画前,杰米是这样开始的:“在梦幻时代,也就是混沌初开,在我们人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代,有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鱼狗(鸟类),土语叫洛洛(Luurn)。”
中国观众第一次听到澳洲土语,有人笑了起来。杰米继续说:“当洛洛由西向东旅行时,发现干裂的土地上尸骨遍地,那是由于缺少雨水,许多人和动物都被晒干了。土地上的生灵向洛洛发出救救他们的悲惨呼声,结果洛洛用他的尖嘴狠狠地向干裂的土地上啄去,他不停地啄,最后啄出了许多坑。紧接着他又唤来天上的雨水填满了这些坑。”说到这儿,杰米指着画上一个人物,他有一只尖尖的嘴。“那个时候,人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后来,每隔一段日子,黑夜里总是传来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大家就特别的高兴,那是洛洛的吟唱声,他又在为大家呼风唤雨了。后来,大家将洛洛尊奉为雨神。”杰米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我没法再为他翻译,观众也不需要我的翻译,从杰米的吟唱声调和神情中,大家已经领悟了古老传说的意义并拍起了手掌。合着掌声,杰米唱得更带劲了。
一个故事说完了,杰米接着又讲了另外一个。我们的身边聚满了观众。通过一个个故事,中国观众终于感悟到了日月星辰、飞禽走兽和古老的传说在杰米的画笔下所呈现出的另一番景象、另一种面目,它们是以一双大漠人的眼睛观察世界得出的结果。
画展空隙,我陪伴杰米游览了北京。我们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让杰米目不暇接。除了表示出礼貌的惊叹之外,他还告诉我他被周围的高楼大厦和人海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理解,大漠人的触角是非常敏感的,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感受。在荒原,每天生活在一个广大的自然空间,视觉可以达到最大极限。时间一久,这种空间感受会占据人的心灵。空间大并不代表空虚,荒原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都被赋以生命,人的本质如大自然般宏大、纯朴、平实。从这样一个生活状态里突然回到城市和被现代文明磨炼得一个个老于世故的人群里,我顿觉惶恐不安,犹如被关进没有门窗的牢笼而烦躁窒息。我的感觉也如杰米,只有大自然令我感到更加亲切。所以,我每一次离开荒漠之后,总会在附近一个小镇上先停留几天,痛饮一番,做生理和心理上的调整。
后来我们来到了黄山,看到如此雄伟壮观的大自然,杰米立刻露出轻松愉快的微笑。杰米没有用词语来形容,他拿出速写本,用他独有的思维方式,勾勒出一幅幅他对黄山的理解。他双膝曾经受过伤,只能坐缆车上山。当缆车穿行于奇松云海之间时,杰米紧紧地抓住我,他那双手在发抖,他说他害怕,仿佛跌入了一个深渊。我知道,因为他是一个土著猎人,他的脚从未离开过坚实的土地。但是在几个深呼吸之后,他的神情恢复了平静。虽然黄山与澳洲的地理、自然气候有着很大差别,但是像杰米这样的人,对大自然的理解和感悟都会与常人有所不同。
当我们来到九华山时,杰米的兴致更高了,见庙就进,而且是一路烧香。我开玩笑地说:“这样下去,你要改信佛教了。”
“我们土著人虽然不信佛,但是他和我们信仰中的梦幻时代的创世祖一样,应该备受尊敬。现在我在中国,拜的是这个一脸笑容的大佛,可我心里想的是我们的创世祖。”杰米认真地说。
从山上下来,石阶很陡,杰米受过伤的双腿逼着他被轿夫抬下山。为减轻他内疚的心情,杰米付给轿夫双倍的钱。杰米告诉我:坐在轿子上的感觉一点不比走路好,尤其是看到轿夫一脸的汗,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一切都在他的作品里出现。他把黄山的山峰画睡倒,看他的画,要先正着看,然后再斜着头看,因为他作画时,不断地在转动纸或画布的方向。所以,杰米画黄山的作品,横挂、竖挂,甚至于颠倒过来挂都可以。中国的自然景观和风土人情在杰米的画笔下呈现出奇特的效果。
来到中国,像故宫这样的地方是一定要去参观的,杰米对此也表现出极大的惊叹,但它们并未在他的画作里出现。可以看出,他对大自然,如黄山、九华山、长城的兴趣更大,因为大自然更加贴近他的生活。
从合肥去黄山途中,我们临时改变主意,想去祁门县看一看古民居。下午到祁门县城,找了一家小饭店,店小到只有两张方桌。我们三人都有多年荒野生活经历,这样的小饭店,不会影响我们的食欲。店老板见走进来白黄黑三个不同肤色的食客,不禁一怔。我们点了两素两荤,一瓶啤酒。杰米喜欢吃肉而且是餐餐不断。有一次,我忘了这茬儿,一连几天没有安排他吃肉,结果那几天里他的话越来越少,做什么都没兴趣。直到杰米的妻子派特提醒我,让杰米埋头好好地吃上一顿肉,他才有了精神。北京街头小摊上卖的红薯同样也能让杰米兴奋一阵,它让人想起澳洲土著常吃的一种白薯,土著人把它丢进烧热的炭灰里慢慢地煨熟。
酒菜上来时,小饭店里已挤满了人,大家大声对我们三人品头论足。我生平也是第一次见别人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吃东西一样看我们,而杰米和派特并未露出一丁点儿的不满意,我也悄悄放下心来。
围观人群里不但有议论,还有人唱上一段为我们三人助兴。一段当地的小曲完了,有人哄叫再来一段。杰米听得高兴,竟然拿起筷子在桌子上敲击。嘿,这时所有人都来劲了,有人提议下一段听杰米唱。桌上两道荤菜早已见了底,新开的啤酒又摆上桌,杰米情绪上来了,敲着筷子哼了一段土著小调。一曲完了众人叫好,这该是小县城史无前例的一次中西联欢了。
在一片喝彩声之后,人群里有人现编现唱了一段:
小镇上来了个老外,
他是吃着喝着唱着,
大家听着瞅着乐着。
杰米听了我的翻译,随即又哼上一段,并让我解释给大家听:
我不是老外是老黑,
吃了两盘肉,听了几首歌,
我要带上我们的人,
再来和你们乐一乐。
杰米哼完一段,摸着黄黑杂色的胡须笑起来,羞怯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幽默。他迈着醉后蹒跚的脚步,晃动他已谢顶的脑袋,向围观的人们致谢。
事后,杰米常常在我面前提起这段愉快的联欢。他喜欢当地农民的热情豪爽,正如我喜欢大漠人的淳朴坦荡。
中国人画土著,土著人画中国,我和杰米的合作再一次证明了艺术不分疆界。
在离开中国前的最后一刻,杰米用刚学的生疏的中文,面对着中国大地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大喊:“我爱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