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寻梦澳洲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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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相见在狱中

在我的记忆里,画家和囚徒二者是不应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

离开宝格之后,我决定去一趟布鲁姆(Broome)小镇,它是西澳大利亚沿海的一个古老小镇。和中部艾丽斯泉小镇一样,镇上混合居住着一批白人和土著人,听说还有相当一部分土著人和中国人结合的后代。我想去收集一点资料。后来,我采访了镇上几个老人,但是,所得的资料并不多。

我在采访过程中和在镇上画画时,许多白人、土著人都问我:“认识土著画家杰米·派克吗?”好像画画的人都应该知道杰米·派克是谁。

一天,我找到杰米·派克的住处。出来见我的是一位金发中年女人。我心里犯着嘀咕,把手上的地址再念一遍。“你没有走错。杰米是住在这里,但他现在不在家。”她说话带着浓重的英国口音。我自觉失礼,赶紧作了自我介绍,说明来意。

“你可以去监狱见到他。”她说。

“监狱?”我有点吃惊。但从她那平静的脸上看,并无一点捉弄人的样子。她一定看出我的心思,露出一丝笑意。

“是监狱。如果有麻烦的话,你可以告诉他们,就说你见到过我,希望他们特别关照你这一回。”

我大胆地直冲监狱,请求见画家一面,连理由是什么都没有想好。万幸的是狱警并没有盘问我,只是有礼貌地告诉我,现在不是探监的时间,但征得领导同意,可以特殊为我破例一次。他让我填写一张会客单,看了我的护照,就让我在放风的后院里等着。他们好像早知我会去,后来才知道是那个看上去十分严肃的金发女人事先替我打了招呼。原来她是杰米的妻子。

不一会儿,狱警带着一个土著人出现在我面前,他身材粗短、结实,下颚留着一撮胡子,用一根红头绳扎成一条辫子特别引人注目。后来我发现,他特爱摆弄这把胡子,时不时地把它编成不同的形状,很有趣。画家总是有一些超乎平常人的举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便帽,帽舌朝后,帽后上一个英文单词特别抢眼,意思是“男性生殖器”。

狱警只给我们十分钟时间,然后离去了。

我想他一定是人们说的大画家杰米·派克。在我的记忆里,画家和囚徒二者是不应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初次相识,问对方为何蹲监似乎不礼貌,于是我说:“听说你是一位画家,想跟你认识一下。我也是画画的。”

见杰米还是愣愣地瞧着我,我又说:“想看看你的画,但这次没有机会了……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还有很长时间!”杰米终于开口了。“等我一会儿。”说着他转身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前,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几秒钟后,屋子里走出一个狱警,杰米低声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狱警朝杰米身后的我看了看,点点头,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杰米向我招手,我们跟在狱警身后,来到一间房门前。“开着门,时间不要太长。”狱警丢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

屋里很黑,开了灯,我才看清是一间储藏室,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工具。屋子的一角有一个可供两人面对面立足的空间,有几张画、几个颜料瓶子。

杰米走过去,将一张画转过来,双手插在囚衣口袋里,看着我。

“这是你画的?你在这里也画画?”我有点不敢相信。在这个只能容纳两人的狭小空间里,怎么画画儿?

“嗯。”他只是哼了一声。

我小心地拿起画,这是一张宽约50厘米,长约70厘米的画。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画面是由许多平行线条组成的图案,然后填上几块原色和调和色。画的技法、技巧较笨拙,但我猜不透画的含义。此前,我也看了不少土著绘画,中、西部澳洲土著画家的作品多以小点为特殊的绘画语言,将事物平面地组合在画面上。但他们观察事物时的视角和得出的结论,与我们有很大的区别。我们可以把一样东西在其他参照物下比较出它的大小和位置,再搬上画布,可能会有前后、远近、大小、上下等。但是像杰米这样的土著画家却不具备这种能力,最后形成平面几何的拼贴装饰效果。符号看似非常简单,内涵却超出我们表面上的理解。它实际是文字雏形,但我一直为澳洲土著民族没有创造出文字感到奇怪。

杰米看出我的惶惑,手指着一排不规则的方格,每格里都有一个点。

我不懂他的用意,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

“这里,”他皱着眉说,“这里……这里的……”我恍然大悟,“这里的牢房,犯人。”他哼了一声,点点头。

“这几根横贯的曲线,表示……”

“铁丝网”,不等我说完,他为我回答了。真是太有意思了。杰米用了一种特殊的思维和方式,画出了他此时的处境。他可能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土著画家中表现现实题材的第一人。后来发现,杰米的写生线条画,更是在土著画家中独树一帜。可惜,当时在监狱里不让拍照,杰米只能向我解释他在狱中画的另几张画。

“嗒嗒”有人在我们背后敲了两下,狱警出现在门口。杰米突然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臂,我可以感觉到他颤抖的力度,双眼闪烁着恍惚的目光。我不知如何去安慰他,此刻才真正感到语言的苍白无力。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投去热情、尊敬和希望的眼光。狱警没有催促,只是悄悄地退到走廊另一头。听着狱警踏在走道上的脚步声,杰米的情绪也慢慢地恢复平静,他陪我走出储藏室时说:“明天见!哎,兄弟!”边说边举手把帽舌转到了前面。

“明天”,意味着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监狱里短暂的相识使我们成了好朋友。

生活就是如此,有时候一次短暂的相识,其产生的默契和信任,竟然是相处几十年也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