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魔力”来自于腋下的汗味和吟唱。
“当……当……”一阵钟声从教堂方向传来。远远地望去,在空旷的荒野上,暮色中的教堂显得十分的孤单。我面对篝火,在速写本上勾勒出几个小稿,并注上一点文字。它们是每一幅作品的原始构图稿。
这时,远处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吟唱声,我停下笔,仔细地倾听,今夜听到的似乎与往常不同,它分明是急躁、凄苦的呻吟。我已有好几天没有听到基尔雄劲苍老的声音。
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预感,村里人正在悄悄地迎接某件事情的发生,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我这个外来人凭感觉去猜测。白天看不出一点迹象,玩牌、画画的都没有停止。我联想到基尔老人担心的那几个孩子,老人的消失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还有那生病的老人,也有几天没有见到他了。红土加咒语真能治病吗?一想到咒语,我的心猛然跳动起来。虽然篝火旁还有诺丝和其他土著人,但我还是感到一种恐惧气氛向我袭来。回荡在夜空里的吟唱,仿佛是一道道咒符传进我的耳朵。诺丝曾告诉过我:如果有谁被伤害致死,土著亲属一定会为死者报仇。大家剪下死者一点头发埋起来,烧掉死者生前的衣物、日用物品,然后起舞,并不停地诅咒凶手。土著人同样通过这种吟唱的方式将咒语凝聚成一股杀气传送到凶手的周围。被诅咒者会顽强抵抗,如果他没有同道的相助,就会慢慢地萎靡不振倒地而死。另外,有一种矮树,树干上岔出根根细枝,像插在细口大肚的花瓶中,我们叫它“瓶子树”。在树身上刻上仇人的名字,加上各种咒语,一段日子之后,那个仇人就会一病不起。
又是一阵激昂的吟唱之后,周围显得特别寂静。几个孩子躺在地上睡着了。诺丝起身往篝火上架了几根树枝,默不作声又躺了回去。她一定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我也不便问。我到村里第一天,诺丝就提醒我:“不要随便乱拍照;不该知道的事别问,时刻到了,你自然会知道。”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呢?我抱着双臂,愣愣地瞧着篝火,陷入沉思。我想起一件往事:
两年前在艾丽斯泉小镇上,有一天夜里我从镇上酒吧出来,被一个声音引诱在荒野上飘游。这个声音就像月亮一般跟着我,而且是愈跟愈近。恍恍惚惚之中,我分辨出那是一种吟唱,混和着敲击乐声。不知不觉小镇已在我身后的黑暗里消失,荒野上刮起一阵冷风,它把我从醉梦中唤醒,头脑里忽然闪出白天一个好心人对我的忠告:“一个人别到处乱跑,否则,你会闯入你不该进入的地区,看到你不该见着的事物,结果是丢了不该失去的生命。”我浑身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酒也醒了大半。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调头回返,也未曾驻足犹豫。我的脚似乎不再听从大脑的使唤,心知有危险,可是逃离的方向非但不是远离险境,而是被音乐的魔力所控制,飞速地向前奔跑。
黑夜里,三米之外看不见任何东西。一个无形的手牵引我绕过每棵小树和土堆。渐渐地这种感觉在我头脑里变成了一幅明亮清晰的图画:一片迷茫的尘土随风聚起,折断了几棵枯树,尘土背后朦胧的枝头上停留着几只乌鸦,它们凄惨地叫着,仿佛向灌木丛中的人示警,有人来了!我睁开眼,挥去面前的尘土,看见许多土著人,大家的举止和神情十分平静、悠闲,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容。我想要窥视这些秘密,但都市人聪明世俗的眼光无法穿透这些朴实的心底。
浑厚的乐声,好似大地在黑夜里发出的鼾声,它再一次把我从幻觉里惊醒。我看到了巨大的篝火照亮了一群人,大家轮番在乐声之下狂舞。
旁边还有两个老人,手握两个飞去来器有节奏地互相敲击,嘴里不停地吟唱。三四个土著小伙子随着乐声狂舞,但每一段舞都不长,大约一分钟。在大家面前,仰面躺着一个人。有人用树叶使劲地在他身上拍打,但又非常技术地没有着实抽在他的身上,并不时地向地上吐口水,把树叶夹在腋窝下,然后向空中挥舞。后来有人向我解释:神奇的“魔力”来自于腋下的汗味和吟唱。这不像是娱乐,气氛不对。难道是为死人做祭祀?想到这里,我脊背上冒出一股冷气,没等我继续想下去,一样坚利的东西刺在我的肩头,吓得我急闪,回头一看,一根长矛正对着我。黑暗里看不清他的相貌,只有一对亮点在一团模糊的黑幕中移动。
“嘿。”他冲着我吼了一声,长矛逼得更近。我只有后退,一时没了主意,慢慢地举起双手:“我并不是有意来……来……别这样……实际上我是被……美妙的乐声吸引来……”我原来是想说“吟唱的魔力把我引来。”当时,闪过几个念头,关键是找出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小伙子只是冲着我“嘿,嘿”,且不停地抬头,示意我走,快走。这可不是让我离开的意思,而是要我退到人群的中间。
吟唱之声低落下来,但并未停止。大家对我的突然出现也没有表示惊讶,我的心跳却愈加激烈,猜不透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判决?身后始终感觉长矛的威慑,跑的念头不只一次地出现在脑海里。我能躲过背后的这一击吗?我反复地问自己。最后,我的双手慢慢地垂了下来,闭上眼晴,身不由己,双腿无力地向下弯去。多少天的疲劳好像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
只听乐声又起,在微风下火苗窜得更高。歌舞的气氛也愈加浓烈,每段吟唱的间隔更短,几乎一气呵成,我听不懂词语内容,但与平时所听不同。直觉告诉我,它非同一般,是一些咒语。它们是通过吟唱而不是念念有词的方式,凝聚起一股强大的能量,从而战胜对方或达到目的。
那个一直躺在地上的人,开始蠕动。大家变得更加疯狂,手上树枝已换过几次,喊叫的声音更加凶狠,仿佛是与一个无形的东西搏斗,在灰暗、寒冷的荒野上,听起来毛骨悚然。周围是尘土飞扬。突然,一口水喷在那人的身上,渐渐地只见那地上的人也扭动起身子,他居然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显得十分痛苦和萎靡。
我跟着大家不停地向篝火上添柴,将大家的狂热烧得像火一般旺盛。我已经分辨不清那是吟唱还是叫喊,气氛变得更加恐怖。
突然,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之后,一切戛然而止,接着荒原上万物生灵又重新合上眼,黑夜刹那间恢复到它本来的寂静,可以听到急促的喘气声。在火光的映衬下,一张张明暗分明的紫黑色的脸上挂满了闪亮的汗珠,显露着经历一场生死之战后的疲惫和兴奋交集的神情。
我悄悄地问身边的一个年轻土著小伙子,他们在做什么?
“他病了,病得很重。”小伙子的眼光投在那个土著人身上,他刚才还像死人一般,现在已能走动了。
“他病了?现在好了,好得这么快?”我惊讶地说。
小伙子重新打量着我,说:“他受到咒语的伤害。”
“啊,咒语。”虽然已经猜到几分,但我还是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们也是用咒语救活了你们的伙伴?”我问小伙子。
“不错,这不该让你看见。你不能向任何人说。”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
“如果讲给很远很远我的中国同胞们听呢?”
“无论到哪里,只要需要,我们的人都会把你追回来。”黑暗里有人说。
“从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仍然不明白。
有人重重地咳了两声,他是在制止我们谈论这件事。大家望着我默不作声。
“我虽然听到了,但不懂你们的咒语,谈不上泄密。我能说的也无非是所见的表面现象,不是吗?”没人回答我,但几双眼睛并没有从我身上离开,可能是在揣摩我的话。他们定会想到,让我看到听见那就是“天意”,他们无法抗拒。除非把我杀了。不过,即使后来我回到墨尔本的家,每当有土著朋友来看我,我们同样不敢大声谈论这件事。
我正想得出神,突然,身边的一只狗警觉地站起来,对着黑暗叫了几声,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惊醒,借着微弱的篝火,只见黑暗中有三个人轻手轻脚地从我面前走过。
我对其中一个高大弓背的身影似乎有点熟悉,像是基尔。我有很多天没有见到他,最后一次见到他,好像是他走进雨中。虽然没有再见到他的面,但是,每天夜里总能听到他和其他土著人的吟唱声从村外飘来。基尔的形象早已默记在我的头脑里,记录在我的速写本上。我情不自禁地跟上去,向老人打招呼:“嗨,基尔……”话刚说出口,身边传来一个阻止我的声音:“嘘,别去!”语气听上去非常坚决,原来是诺丝的声音。她已经坐了起来。她一定看到我刚才的举动和黑暗中的那三个人。而且,她知道她的丈夫基尔就在其中,她为什么不打招呼,还要阻止我呢?当我再回头,三个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诺丝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我顺手拾起几根细树枝丢进篝火,“噼啪”几声,火苗重新窜起来。火焰将诺丝胖乎乎的身影映照得微微清晰一点。
“那是基尔吗?”我手指那三个人离去的方向。
“嘘,别再叫他了。”诺丝压低了声音说。她的话证实了那是基尔。
“这是男人的秘密。不该你知道,你懂吗?”
我没有反应,愣愣地瞧着她。快要膨胀的好奇心促使我想听到一点她所知道的秘密。看着我不死心的样子,她举起一根食指向我勾了勾。我小心地凑到她的面前,她的嘴几乎贴在我的耳朵上,说:“有人受到咒语伤害,大家在帮助他解脱……好了,你不用知道太多,否则对你我都不利。”说完,她轻轻地拍拍我的腿,她是在告诫我不要去探视他们的秘密。
但是,我可以想像将要发生的那一幕──狂舞的人群,旺盛的篝火……咒语将再一次被利用和验证其不可思议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