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月2日,日本东京,一个孤独的初秋早晨,萧红晚起,连早饭还没有来得及吃,剧烈的腹痛让她全身发抖。摸索着吃了四粒洛定片,不管用,那疼痛像极了当年她被未婚夫抛弃在哈尔滨小旅馆的孤独,伸手触不到温暖自己的生活片断。这疼痛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钟,她爬起来整理自己的小说稿件,已经写了四十页,本来计划今天要写十页的,却因为腹痛而放弃了。萧红挣扎着坐在写字桌前,给萧军写了第十封信:“每天我总是十二点或一点睡觉,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着反而乱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说,早晨起得还是早的。肚子还是痛,我就在这机会上给你写信。或者有凡拉蒙吃下去会好一点,但这回没有人给买了。”
凡拉蒙是一种止痛药,可是,当翻天覆地的痛楚来袭的时候,萧红身边却没有人来帮助。事过多年,萧军在注释这封信的时候,特别解释这段文字中的“小海豹”:“‘小海豹’这是我给她起的诨名。因为她很喜欢睡觉,平常一至九、十点钟就要睡了,而且连打哈欠,一打哈欠两只大眼睛的下眼睑就堆满了泪水,加上她近圆形的小脸……俨然一只趴在水边亮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小海豹。”
在此前的两封信里,一封信因为有地震,而感到害怕。另一封信,几乎没有什么内容,只是告诉萧军,她的腿被蚊子咬了一个大包。
在萧军的注释里,萧红是一只热爱看唐诗的小海豹。1936年8月22日,夜有小雨,萧红身体不舒服,发了烧,她在信里向萧军发牢骚,并要萧军帮她买一本唐诗寄给她。9月9日又一次在信里让萧军给她寄一册唐诗,然而信刚发出去,便得到了萧军寄来的《唐诗三百首》,像个孩子似的,萧红几乎是贪恋着童年的气味,打开来这册沾满了童年生活印记的小书。大约是年纪渐长,读了几首,觉得过于浅易了,并不喜欢。
萧红的童年有曲折的故事,在萧军的注释里,我们发现了让人惊讶的“传奇”,比如萧红的弟弟张秀珂在1946年对萧军述说的内容,萧红的父亲竟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是害死了她父亲的凶手。甚至,萧红的父亲曾经想对萧红有过乱伦的行径。这种悲惨的命运让萧红自幼便生出一种对家庭的疏远感,所以,当她遇到萧军,得到他的保护以后,总有一种想要依赖甚至有精神上的占有欲。
在青岛住了两个月,有一天下雨,萧军想起他与萧红相识时的那个下雨天,十分想她。写了一封信。萧红立即回了信,在信里写着温暖又暧昧的词句:“小东西,你还认得那是你裤子上剩下来的绸子?坏得很,跟外国孩子去骂嘴!水果我还是不常吃,因为不喜欢。因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这里也是两三天没有晴天。”
“小东西”,这既是两个人感情热烈时的昵称,也带有私秘的暗喻和挑逗。
恋爱中的萧红和萧军,和任何一对恋人相比,均不少于他们的热烈与浪漫。萧军在青岛遇到几片好看树叶子,会漂洋过海地寄到日本去,而萧红呢,在空闲的时候,也会做一张手绢,绣满思念的密码,寄给萧军。不仅仅如此,在萧红写给萧军的信尾处,萧红的落款也透露着许多好玩的信息。比如她的署名:小鹅。和前文所说的“小海豹”一样,也是萧军给她起的外号,是说萧红一遇到开心的事情就一只小鹅一样,两只张起来上下舞动。自然,如果一封信署名小鹅,也代表了萧红的心情。
“小麻雀”也是萧红在信里的自称,因为萧红与萧军的身体比起来,总是孱弱多病,且两条腿细长如麻雀,于是萧军便量身定做了一个蔑视她的称谓,她也在关键的时候自我幽默一下。
1936年11月19日,鲁迅逝世一月后,萧红在致萧军的信里这样写道:“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这封信里的孤独似乎隐藏着太多的欲言又止,写这封信的前天,萧红将一瓶红酒打开了,实在太寂寞了,她叫了房东家的小孩子坐在她对面,陪着她一起吃饭。这样面对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若是用中国话说一些自己的心事,该是多么孤独的事情啊。这封信里的萧红,寂寞又完美,她大约知道了萧军在国内的背叛,但又压抑着自己,装作平静的模样,和萧军说话。
萧军的背叛,等到萧红回国后,马上便知道了。萧红去北京,避开萧军,但仍然写信,她无法相信感情真的可以这样断掉,在信里她将自己的内心染成了黑色:“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快的话语,但我的心就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
萧军在注释这封信的时候,并没有避讳事实,他背叛了萧红,才使得萧红如此的痛苦。但是,他反驳了社会上关于他虐待萧红的留言。他有一次做梦,大约和人打架,结果,他一拳打出去,将睡在身边的萧红打到了床下,第二天萧红的眼睛便青了,恰好被人看到。于是,萧军打萧红的事实便被捕风捉影般流传。直到萧军和萧红分开了,那么,之前的这种并不真实的流言,便更加有了依据。所以,萧军在注释萧红书简的时候,很用力地解释了他自己对萧红的感情:“我承认我的脾气不算小,但是自认为对于她还是克制到我能够克制的限度,我还不至于到达用老婆做‘出气包’那样的下流地步,我的脾气总是发在外人身上的。”
从1936年7月至1937年1月,半年不到的时间,萧红给萧军寄了35封信,平均每周两封信,然而,她热烈的想念并没有留住萧军,半年后,她回到上海,发现萧军的移情别恋。每每读到此处,我都由衷地替萧红感到委屈和可怜。一个人的他国,一个人的月光和陌生的语言,一个人的想念和温存,一个人的柔肠百结,都敌不过时间和现实生活的庸俗,爱情的几片红叶被时间干涸,只留下这些纸短情长的情书,成为永远而让人伤感的记录。
离开萧军后的萧红最后和端木蕻良同居,然而,这位端木兄却在萧红病入膏肓的时候弃她而去,被误诊的一代才女萧红,只活了三十一岁,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样让人疼惜的遗言。
如果萧红在东京一直住下去有多好,就那样流亡在那里,学习日语,和一个同样有着孤独感的男人相识相爱。那么,中国的文学免又会多一道多么美好的风景。
派谁去一九三六年的东京看望孤独的萧红呢,这真让人费神,唉。
§§第五辑:大力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