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两性小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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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之特快专递

小区的黑板挂在保安亭旁边的墙上,不是十分大。却也悬挂得周正,四四方方的。

每一个月初都会写上催促住户或者租住户缴纳水电费及物业管理费用的通知,内容大同小异,字竟然不难看。这是一件让人愉悦的事情。

个别时候,黑板上也会写一些数字加减的公式,一看便知道是物业公司职员算账时随手写上的,数字歪斜着,直到一场小雨来,洗净。

雨水过后的黑板有着欢喜一样的透亮,那是吸纳一切色彩的黑,是态度决绝的黑。我常常在看到黑板的一瞬间想到纯洁的物事,相较之下,其他颜色都掺杂着莫名的利益,暧昧不明。

小区里的人,除了两枚同事,多数都是陌生的。又或者是熟悉的陌生人。

有一个低矮的男人,开一辆屁股庞大的汽车,他仿佛脾气好。总是对着那个姿色并不出众的老婆讪笑。他们有一个女儿,总是哭。我见他们的次数较多,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要遇到他们。我在阳光里伸懒腰,我数别人家阳台上衣服的数量,特别无聊。我需要等同事一起走。这个时间,他们便出来了。每一天的顺序都不变化的,男人把垃圾倒掉后,回来开,女人和孩子随后出来。

我们楼洞的陌生人较多,楼上有一个吹笛子的孩子,他喜欢在夜晚吹。断断续续的,有两三年了。私下里,我喜欢过他对声音的坚持。但也讨厌过,我觉得他太笨了。我幻想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熟练的吹奏者,把夏天的炎热吹走。但是失落得很,他像一只蝉,每天重复单调的乐符,像个认死理的争吵者。

还有一个东北老妇人,在楼道里经常遇到,也说少量的问候的话。“出门了”,“回来了”,“买了菜”,“吃过饭了吗”……她借过我一百块钱,时间很久才还。借钱时说是马上还的,但她仿佛是忘记了。以后见到她,她完全没有提过钱的事。我甚至犹豫过,要不要提醒她。后来觉得钱太少了。

每一次和她在楼道里相遇后,我都会想起一百块钱可以买一套张爱玲的全集,还可以去明珠广场的八楼吃十碗刀削面,还可以在福山咖啡喝五次咖啡(当然是我一个人)。想多了,又会笑。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四十余天也说不定。东北老妇突然来还钱了,解释的话也很简单,说是儿子出了事,一直不能给她打款。她的话很东北,说“卡”在那里了,钱就是来不了。

我自然笑着接过来,说,没事没事,我都忘记这回事了。然后一边送她走一边觉得自己真虚伪。是啊,我不但没有忘记,还天天盘算着一百块能吃多少碗刀削面。

果然,拿到钱的那天晚上,去吃了刀削面。

在黑板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在角落里,有些正楷。依旧不错。我猜测是收水电费小吴的字。他喜欢穿迷彩服,睁大眼睛看人。他眼睛大。头发三七分开,样子挺英俊。有一次他去我那里抄水表和电表的数字,看到我堆在沙发旁边的书,十分羡慕。说了一堆恭维的话,大概想要表达他以前也喜欢看书。

过了几天,他带着工具来敲我的门。我有些惊讶,问他有什么事。他笑着说,你那天不是说要一个水阀吗。我今天没事,过来给你加。

他一只手拿着一个电锯,另一个提着一个黑的工具包,正是中午的时候,有些热。我一愣,突然想起抄水表的时候我们的对话。我也只不过随便说一句,让他有时间帮我加一个水阀。那天我大概有一些文字需要处理。不希望他打扰,连忙抱歉地说,我没有买水阀,还要换一个水龙头,现在正用的水龙头一直滴水,夜晚安静的时候,我听得真切,像是有人在舞蹈一般……

他把鞋子都脱下来了,光着脚,他习惯这样,光着脚板进别人家里,以示礼貌。听我那样说,便羞涩起来。他下意识地往我的房间里伸了一下脖颈,像是确认一下我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总之,他大概以为我房间里有别的女人。笑嘻嘻地离开了。

第二天,我便买了全套的工具,他却又没有时间。直到一个周末,他才带着上次的家什来。他光着脚进来,在我的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以后,确定了他的方案。

我打开电视看,海南新闻,先是一些领导在街上捡烟头,打扫卫生,然后是检查街道。有一个女孩子,一边吃鹌鹑蛋一边随手将蛋皮的碎块丢在路上。自然,她被城管执法的队伍揪住,先是命令女孩子回过去,将自己丢的碎蛋皮一点点捡拾干净,然后又开了二十元的罚款,然后又处罚女孩再打扫十米远的人行道。

小吴也和我一起看新闻,我说,这些城管执法人员,今天特别严格。我正要说话,小吴兴奋地评价说:这样做好。看看这些人还会不会随便乱扔东西。

其实,我正要说的是,执法人员可以处罚女孩将蛋皮捡起,但罚款是不对的。因为处罚权非常模糊。如果乱扔东西污染了环境,那么,开车排放尾气的人呢,在大街上制造噪音的人呢,甚至再说得苛刻一些,穿睡衣上街破坏大街形象的人呢。最重要的是,这些罚款的去向,是不是要公告百姓,最后是进入了私人的腰包,还是进入了公共环保服务系统了呢。

当然,我不能和小吴说这些。他激情不已地赞美,狠不能自己生活的城市干净、整洁。谁能说这愿望不美好呢。谁能否定这想法不是积极的、向上的呢。只是,每一件事情背后都隐藏着难以言明的悖论。

不知怎么的,那天,我突然想到小区的那块黑板。问小吴,那上面的字,是不是他写的。

他用手挠挠头,羞涩地说,是。我连忙夸奖他的字写得好。他像个孩子,干活很卖力。干完了活,还把我厨房里他弄脏的案板擦拭得干干净净。

黑板上又一次出现了我的名字。这一次名字写得不好看,有些没力气,就像半蹲在一个角落里去伸手捞一个丢失的东西一般,差一点点距离,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看到我的名字时,我就想到这样的情形。

是早晨八点钟还差一刻的时间,阳光已经铺满海口,像热情的歌声。值班的保安是个胖子,偏于中年。他说话却是软绵绵的,大概是海南本土人。我问他,黑板上的特快专递呢。黑板上有两个名字,前面大约是个女人。叫做吴洁。那两个字也不好看。洁字的口字部分没有合拢,像张着嘴巴的一只鸟。

我曾经有一阵子沉迷于心理学,对关乎人的眼睛、嘴巴和内心的话语以及字眼,均有敏感过分的洞察力。譬如,我常常用莫名其妙的原理猜测别人。譬如一个人的名字里“口”字部首较多,那么,我便会猜测:此人擅长说话。或者内心里隐藏着无数的话语,需要表达,要么,她成为演说者,自然,也有可能成为怨妇。要么,她成为作家。之前,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叫周洁茹的女作家。这次,这枚叫做吴洁的邻居,也让我无端地猜测起来。

胖子保安没有钥匙。我不能取出特快专递。便听从了胖子的话,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等。说是一个女的有抽屉的钥匙,她出去买早餐了。

早晨的时候,小区里的人并不多。我认识的几个人都走了。借我钱财的东北老妇人大约回了老家,已经好久不见她了。

有一个妖媚的女人从一栋楼里闪出来,她把保安的眼睛吸引了。我看到保安眼睛里的欲望,保安看我看他,别过脸去,用脚把地上的一口痰涂了。

那个买早餐的女子迟迟不来,我的时间像阳光一样,从树缝里渗漏下来,时间的走动像一群会搬家的蚂蚁。一阵风吹过来,我听到时间在地上爬动的声音。

叫吴洁的女子竟然是个时髦的年轻女孩,她大约搬到这个小区里不久。她也和我一样,来找她的特快专递。我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香水味,有些像木头,又有些像烟草,那香味并不固定,闪烁着。她的手机铃声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声音很大。突然炸响,让人颇感到不适。想不明白她为何用这样奇怪的铃声。

她接电话的时候,身体拧成一股麻花,一直拧着。她的脚尖点着地,往一边旋转,又旋转。我和保安两个一起担心她会不会因此摔倒。她拿捏得很好,像个圆规,虽然一直旋转,但中心的脚针扎地很稳。

等得不耐烦了,她先走了。她的手机刚停下就又响了。她走路的姿势好看,走了很远,依然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保安和我无话可说,在地上找蚂蚁,用一根长长的木棍驱逐。他大约时常玩这种游戏,他很投入。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站起来,用脚踢了一下旁边那只露出海绵的沙发。说:怎么还没有回来。我还要赶上班。

保安头也不抬地说:快了。要不你晚上回来再看。

我承认,我是个好奇的人。知道我地址的人少而又少。有谁会给我寄特快专递呢。我甚至恶作剧地想,会不会一封获奖通知,诺贝尔、六合彩、五好男人、脚趾不是十分臭等,不管什么奖,只要奖金丰厚,我都会准备千字答谢词的。哈哈。

我沉浸在自己的意淫中,时间滑过了八点。锻炼身体的人们陆续回来。

同事出差了,我需要自己坐公交车去单位。那班公交车稀少得很,我不得不再一次催保安,问他有没有女子的电话,打个电话。

保安摇摇头。他已经不追逐蚂蚁了,他半蹲在地上,一边拿着一个报纸的版面,一边用树枝画数字。

我知道,他在计算私人彩票的中奖号码。

一大早,两个陌生的男人,做了相同的中奖的梦想。在海口这样一个私彩疯狂的城市,也算正常。

我在保安亭看堆在桌子里的信件:对账单、内部杂志、金融类报纸,竟然有一封信是私人信件,手写的信封,落款的地址是一所中学。是学生给家长的信件吗,又或者是笔友之间的通信。这年头,手写信件已经成为稀有读物。我对着那封手写的信封发呆。翻看下面的信封时,正好看到了信封角落里的注释:五月十七日的照片。

原来信封里装的并不是信件,而是一张照片。过去的年代里,每一封书信里都是一个饱满而温热的故事。然而,现在这些故事都转移到了手机短信里、电子邮箱里,或者像QQ一样的即时聊天工具里。普通的信件更是基本处于丢失的边缘。特快专递,速度让信件飞翔起来,让过程变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反感这种快速的节奏。秘密迅速被传播,分享一件东西不能持久,人的欲望从过去的单纯到现无限制的吸纳,而却越来越不易满足。

那个持柜子钥匙的女子迟迟不来,把我的时间无端拉长。

我在那里翻了一会儿小区的私人信件,除了熟知一两个人的名字之外,一无所获。我知道,这也是城市给我带来的疾病,即使是同住在一个小区里。我并不关心他们。

仿佛和疾病无关,和游戏规则有关,城市本就是一个隐私遍地的地方,无论我们如何将陌生人友谊成熟悉的人,但我们仍然无法分享对方的任何隐私。

我给小吴打电话,小吴的手机号码挂在保安亭的里面。仿佛他是我们小区的负责人。接通了,声音里带着睡意。

我有些不好意思,问他,有没有保安亭柜子的钥匙。刚说完这句话,胖子保安突然大声来:来了,来了。他的声音虽然增大了,却依旧是软绵的。

我看到了手提满袋食物的女子,偏胖,模样是模糊的。她实在无法具体描述,眼睛在眼睛的位置,没有任何神彩,鼻子在鼻子的位置,嘴巴仿佛大了一些,嘴唇有些厚,却不是性感的厚,偏于难看。她和胖子保安的模样有些相似,说话的声音也像。

我以为他们是两夫妻呢,却不是。两个人一举手一投足都保持着良好的疏离感。女人的手里有数不清的品种。油条、豆浆、生白菜、生鸡蛋、西红柿、黄瓜、大葱、袋装细盐、生抽、袋装醋、丝瓜……她仿佛有收藏癖好,差不多,那个十字路口的小菜市场,每一天无非就摆放这简单明了的几种菜蔬。

我的名字一定是她写的,因为,我发现她的手指粗细不均匀。那种粗细不均的力量一定会字迹变得歪斜不堪。

她有些冒失,紧张着给我开锁,一脚绊了一下,踩碎了一个鸡蛋。

那个保安在一旁笑话她,大早晨就踩碎东西。我补充说,没有关系的,碎碎平安的。她仿佛以前听过类似的安慰。很开心地向着胖子保安重复,就是嘛,碎碎平安。

然而,却并没有我的特快专递。只是上次的特快专递信封上的一个复印单子落在了这里。他们以为就邮局的包裹单一样,有了单子,也要通知呢。

我叹息一声,将那团纸揉了揉,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池里。

胖子闭着眼睛在沙发上养神,那个女人将我的名字从黑板上擦掉,她对文字没有任何感觉,不是一个字一个字擦拭,而是不假思索地,一把抹过去,黑板上我的名字便模糊成一片苍白了。

一辆汽车从外面进来,下来的人是个高个子的男人,白衬衣很白。我避开一辆出门的车子,往门口奔去。上班要迟到了,大概。